西郊獵場,一晚上不清凈。
要不響起疾風吹勁草的聲響,要不響起殺伐果斷的禁軍列隊的腳步聲。
含釧總覺得在一眾熙熙攘攘喧囂嘈雜的聲音里,她清晰地聽見了女人悲戚哀傷的嗚咽。
含釧睜大眼睛,看著厚油布的幔帳,一時有些出神。
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啊。
當初的小秋兒,三十大板就被斷了性命。更何況,素來養尊處優的世家小姐。
打板子,這個事,若不想叫你死,打你五百下也只傷皮肉、不傷筋骨,若是想讓你死,五個板子就能把你打得當天晚上就咽氣。
含釧眨了眨眼,回憶起當時圣人的神色。
平淡無波,徐慨那張炭都融不化的棺材臉,多半是出自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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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居高位者,越是平靜,便越是殺機四現。
老子親口諭言要打兒子妾室的板子...這放在尋常人家都不尋常——公公怎么管束起兒子的房里事了?更何況,這是天家。
圣人開了口。
張氏多半要死。
而且會死得很凄慘——五個板子就能讓你死,非得讓你慢慢梭梭地承受五十個板子的痛楚才咽氣,這和折磨也沒什么區別了。
含釧輕輕吐出一口長氣,翻了個身,壓在了有傷口的那一側,“嚶嚀”一聲。
“掌柜的,疼?還要包藥嗎?太醫說您要是覺得疼,就立刻換藥,那藥材里好像有什么薄荷和川芎...”小雙兒一股腦爬起來,攀在床架子上,肥肥圓圓的下巴就放在床邊,可憐巴巴地問含釧,一問就想哭,“您要疼得厲害,我去叫大夫去。”
含釧再翻了個身,有傷口的那一面露在了外面,感覺舒服很多了。
看小雙兒跟個小狗兒似的,攀在床緣邊,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
“怎的沒睡覺?”
含釧輕聲道。
這丫頭睡眠一向是很好的。
躺下去,驚雷都打不醒,不大可能她一翻身,這丫頭就醒了。
小胖雙被她養得沒那么警覺。
小雙兒癟癟嘴,眨巴眼睛,把淚花兒憋回去,“心里害怕。”
“怕什么呢?”
含釧說話輕輕柔柔的。
小雙兒攥緊圓胖圓胖的小拳頭,“害怕您出事...宮里太可怕了...一不留神就是一個坑,一不留神就是一條命...三皇子側妃就這么一晚上就丟了命...還有您,白天還好好地騎著馬喝著酒,晚上就受了傷...”
小雙兒頓了頓,仰頭無聲地哭起來,“掌柜的,我一定會努努力,不僅要當您機靈的跑堂小二,還要當您身邊最得力最有用的女使姑姑!往后您眼神往哪處瞥,我就打上哪處!”
含釧心里暖暖的,沖刷了今生張氏的宿命給她帶來的悵然與感慨。
人各有命,今生她身邊有愛她的親人摯友,一心一意為她的伙伴戀人,而張氏,也該償命了。
果不其然,天剛蒙蒙亮,含釧便聽到了“端王府上的張側妃暴斃身亡的消息”,緊跟著便傳出當天晌午圣人便要班師回宮的消息,圣人一行離開西郊圍場后,眾多外臣世家也跟著回京。
薛老夫人牽著含釧剛進曹家正院,便見曹醒背著手,背對著諸人站在堂前。
感覺情緒不太好。
薛老夫人沖含釧使了使眼色,示意含釧趕緊回木蘿軒,以逃避無妄之災。
含釧腦袋一縮,腳往后一退,剛想逃,卻被曹醒喚住。
“釧兒——”
大禍臨頭。
含釧求助地看向薛老夫人——她從來沒聽過自家哥哥這么低沉的聲音。
薛老夫人笑著打圓場,“好了好了。釧兒脖子還疼著呢,人太醫說要靜養靜養的,你這一回來就興師問罪,做給誰看呢!”
“祖母!”
曹醒轉過身來,看薛老夫人頗為恨鐵不成鋼,“您要護到幾時!你看看你家小姑娘!那簪子戳自己脖子呢!戳好大一個血洞!昨天夜里,我看到她脖子一股一股鮮血直往外流的時候,腿都軟了!您還護著!您還護著吧!”
曹醒在咆哮。
天下漕幫的風流少當家,在咆哮。
含釧腦子縮得更厲害了,一句話也不敢講。
講了就是頂嘴。
在這個家,薛老夫人還蠻好糊弄的,說說頭、笑著哄一哄就過去了。
曹醒是不好糊弄的,好好一個翩翩濁公子,在家里脫下笑面虎的偽裝,就顯得很婆媽...
薛老夫人被孫兒吼了,覺得含釧委屈,“你說說看你妹子該怎么做?你說說看!你妹子受了委屈,你不去抄了別人的家,你來吼你妹子!你有本事把曲家殺個干凈!有本事把曲貴妃搞下臺!你妹子有勇有謀的,你不憐惜不夸贊,還吼她!”
小老太太開始不講理了。
每次都是這樣。
曹醒罵她,老太太護犢子,曹醒氣急,老太太開始耍混...
然后如此循環。
上次學算盤就是。
曹醒考校她算盤,她算了三次都沒算對,偏偏薛老夫人還做作地迷醉地夸她扒拉算盤的聲音真動聽,氣得曹醒險些厥過去。
曹醒氣得耳朵都紅了,“您不想想,她當男人都死了嗎?老四是喝醉了,不是死了!老四應當擋在她跟前!怎的叫她沖上去!今兒個一早老四死抵著要過來瞧釧兒,我一個好臉色都沒甩給他!”
“一個張氏,一個老三,一個曲家值得她劃傷自己脖子嗎!”
“安娘把簪子遞給她,不是叫她劃拉脖子!”
“真要使苦肉計,劃拉哪兒不好!?難道圣人處死張氏,是因為含釧脖子受了傷的緣故嗎!”
“您就是太護著她了!上回打算盤也是,我要教她,您偏不允,說我態度不好...您自己想想看,劃拉肩膀、劃拉手,輕輕一劃拉,只要有傷口不就行了嗎?至于叫她往脖子上捅嗎!?”
“更何況,安娘和左家姑娘都在那處!就算是要避嫌,可她們在圣人面前敲敲邊鼓總做得到的吧!”
薛老夫人抿抿唇,不說話了。
曹醒氣得脖子都紅了,“您這樣教孩子,遲早教壞!”曹醒手往東邊一指,皺著眉頭看含釧,“小姑娘,自己去爹娘牌位前跪著!好好反省反省!”
含釧低著頭,灰溜溜去了。
這一跪就是一下午。
童嬤嬤奉了薛老夫人的命過來給含釧偷摸遞了糕點和酸乳酪,跪到傍晚時分,含釧埋著頭看爹娘牌位前的那對蠟燭,忽而見到那燭光閃了閃,一扭頭便看到徐慨緊緊抿著唇站在門口。
徐慨撩袍而入,三步并作兩步走,什么也不說,先看含釧脖子上的傷口,再挨著含釧跪了下來,張口聲音極其低沉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