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什么事兒?
魏東來將頭往下埋了埋,正好看到圣人左手輕輕摩挲著大拇指上的那枚翡翠扳指。
魏東來心下一顫,他伺候圣人三十來年了,這動作可太熟悉了——每每圣人心里不舒爽,胸口憋著氣時就這樣。這次這事兒,近十年來還真沒遇到過。剛登基的時候,圣人常因處處受人掣肘而暗自煩悶,最近這些年頭,圣人威嚴漸盛,收攏朝堂,手里緊緊握住戶部和吏部,就算尚有先皇余留的東南倭患、西北韃子、還有西邊的邊陲軍,可大勢所趨之下,膽敢當眾打圣人臉的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今次這回事,不是當眾打圣人的臉,是啥?
官員是圣人下旨派出的,結果還沒待滿兩年,就在任上被人宰了。
這簡直相當于欽差大臣被地頭蛇給摁了,還給摁死了!
圣人不氣,他都氣!
魏東來憐惜地掃了眼跪在地上的廣進伯。
可憐見兒的,這算是撞上了。
圣人這氣,指定往這處撒。
除非...
魏東來的眼光再從那位冷面王爺臉上一掃而過。
除非,未來的秦王妃闖出來救場。
別的不說,他有種莫名的感覺,那就是圣人對這位出身不高、命途多舛的未來秦王妃很有好感,像是對待一個很有主見讓人無可奈何的子侄。宮里頭公主少,大公主倒是掌珠,性子卻很是硬朗,未曾學得曲貴妃半分和婉溫柔,相貌也沒遺傳到曲貴妃的纖細小巧,無論是脾性還是樣貌倒是和先皇有些像——圣人對先皇的感情很奇妙,又厭又慕,連帶著對長著和先皇相似大方臉的大公主,咳咳,圣人又如何能全心寵溺?
幾個小公主都是低位妃嬪所出,被拘在千秋宮,一年難見幾回圣顏。
如此一看,身量纖弱、樣貌姣好又頗有幾分靈氣的曹家姑娘,顯得特別真。
又真,又帶著這個年歲小姑娘的嬌氣與狡黠。
若他是長輩,他也喜歡。
魏東來思緒翩飛,靜謐之下,終于聽到年輕的廣進伯開了口。
“臣有罪,臣再三強調要抓活的,奈何馭下無能,兼之刀劍無眼,那賊人中了一箭后倒在了山崖下...”
廣進伯“砰”的一聲磕在地上,高聲道,“但,除此之外,臣還有大罪要請!”
魏東來眼神一瞥,看到圣人摩挲扳指的手停下了。
“說。”
圣人聲音很悶。
廣進伯不敢抬頭,頭埋在雙手之間,朗聲道,“那賊人,乃曹家后人!是臣五服之內的叔伯親眷!”
魏東來心頭一抖。
瘋了吧!
是瘋了?
圣人注視著曹醒,隔了一會兒低頭將大拇指上的扳指扶正,彎唇笑了笑,“誅殺朝廷命官,按律當斬,五服之內男丁流放邊疆,女眷發賣官窯。”圣人目光投向一直未置一詞的徐慨,聲音平淡,“曹醒,你以為朕不敢按律處置你?”
曹醒的頭埋得更低,聲音卻放得很大,“臣不敢!只求圣人在處置之前,聽臣說完后話!”
圣人沒表態。
曹醒等待片刻后,朗聲道,“那賊人乃曹家旁支行五,向上數三輩,與家母是一個爺爺,與曹家一向關系親近!可就在數月前,那人撇下妻兒就此消失于人世!直到前日,臣看清中箭賊人的面孔后,才知原來消失已久的小叔去了北疆,犯下此大逆不道之罪!”
圣人向后一靠,聽著曹醒繼續往下說。
曹醒不敢抬頭,“臣很驚愕,便著手調查,這一查...這一查竟查出了一樁陳年舊案!”
曹醒亦不敢停頓,“十年前,北疆軍備用鹽漕運沉船事件發生后,家父家母北上調查,途中翻車而亡。此次臣細查下去,竟發現早在十年前臣的這位小叔公,便與曲家暗通溝渠、內外勾結之下,曲家吃盡沉鹽紅利,不僅暗中吃下那十艘官鹽,更在曹家賠償朝廷八十萬兩白銀后,鎮守邊陲的西陲軍以修繕城墻、填補糧草之名陸陸續續將所有的賠償款盡數要走!一來一往,一百余萬兩銀子,全都被西陲軍吃下去了!”
曹醒頭埋得低低的,恭恭敬敬地從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賬簿,雙手托于腦袋頂上。
圣人示意魏東來接下,翻了翻,圣人目光如鷹隼般抬了頭,“這是西陲軍的賬目。”
曹醒高聲道,“是!三月前,您派遣臣前往北疆清查時,臣私自藏下了西陲軍的賬簿!這賬簿有一筆銀子不清不楚,正是那十艘官鹽在黑市交易的價格,七十萬兩!”
“西陲軍貪下這么多銀子,銀子花哪兒去了?”
“在賬簿上,支出非常清晰,每一筆賬都有跡可循——這在軍隊之中本就奇怪。從古至今,軍隊的賬目是最難算的,而西陲軍的每一筆支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反常即有妖,此事不得不叫人多想!”
“臣與秦王殿下受困于北疆西瓊部落遺址時,便甚覺蹊蹺——困住我們的南部部落的兵器為何看上去如此嶄新?戰馬看上去如此膘肥體壯?戰士的精神如此昂揚?體魄如此健壯?!”
“圣人!北疆三大部落,西瓊部落、噶爾布部落臨近水脈,是強勢部落,而在近年來,南部部落如異軍突起,竟一夜之間滅掉了西瓊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