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著臉的西陲軍在巷口進攻了半個時辰,云梯上了、火攻上了、人海戰術也上了,可秦王府堅固得像是一座時刻防御的軍事要塞,看似低矮的圍墻卻沒能給西陲軍半分機會。
甚至,在巷子里已經躺了二十來具無法動彈的西陲軍。
不知他們是生是死。
只能在渾噩的夜色中,借由散發光暈的火把,看到躺下的這些人渾身血肉模糊,中彈之處已經爛了,大股大股的鮮血爭先恐后地往外涌,泛白的肉從傷口里翻出。
整個巷子,除了秦王府圍墻上整齊有序換彈藥的聲音,唯余中彈之人無知覺地低呼嗚咽。
“王妃...”
西陲軍丙字分隊隊長低垂著頭,在戰事中,他的頭盔斜斜地歪到一邊,銀寒盔甲之上布滿血污,昭示著這一戰他所帶領的這支隊伍失敗得一塌涂地。
“我們...我們是否撤退...請您示下...”丙字分隊隊長低聲下氣道。
混沌與血污之中,許氏平靜地看了他一眼,隔著帷帽也能感知到許氏的嘲弄與輕蔑,“進攻的號令,是您發出的,如何進攻、何時進攻、怎么布局,都是按照您的指令行事。被人打了個落花流水,如斗敗的公雞后,就想把失敗的帽子扣到本宮頭上了?”
男人被數落得臉上時紅時白,雙手緊緊攥拳,“王妃!以大局為重!此時此刻,不是咱們相互推脫的時候!”
彈火紛飛,火光四溢,噴射的鮮血濺在紅墻之上,除了讓這半瓦紅墻的顏色愈發深沉,竟找不到一絲生命消亡的痕跡。
許氏輕輕一聲“呵”,眸光流轉,語氣平緩無波,“此刻應是大局為重,周參將您想想看,秦王府說擺陣勢就立刻擺陣勢,說上鐵盾就立刻上鐵盾,提前預備下的火銃、充足的彈藥、深不可測的護衛...宮外的秦王府尚且準備如此充分...
許氏婉轉一笑,發出了自嫁給三皇子以來,最真誠的笑聲,“您覺得入了宮的四皇子,當真是單槍匹馬嗎?”
許氏口中的周參將愣在了原地。
“停火!停火!停火!”
反應過來的周參將猛地轉身,雙手朝天瘋狂搖擺,扯開嗓門高聲集結,“所有人!所有人整合隊伍!撤!向后撤!”
要立刻向上反應!
他們西陲軍兩支精銳,總計近一千人先行入京,奉三皇子之命,已在圣人陷入昏迷的昨日早上布滿了皇城,只待將四皇子、二皇子甕中捉鱉。
由曲將軍帶領的另一千人只需迅速行動,繞過西山大營,阻斷了煦思門的進出,圍控住了皇城,守住皇城三日,與西陲軍后續五千的人馬匯合后,踏平西山大營,直入皇城,便可順勢接替下皇城所有的禁軍和金吾衛!
只要四皇子和二皇子身亡,圣人昏迷之中,在群臣百官的見證下,三皇子代掌江山,豈不是名正言順!?
圣人昏迷個十來日,也該死了。
三皇子便可由代掌,變為登基。
他們擁兵輔佐的西陲軍,終于可以離開北疆那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
到時,論功行賞,他們這些軍戶臥薪嘗膽這么幾百個日夜,終于可以光宗耀祖!得封丹書鐵券!
必須向曲將軍上報!
四皇子一定還有后招!
周參將的腳程沒有徐慨的快。
乾元殿內,大堂之中,徐慨低頭,手負于身后,站在最前方。
他的身后是氣急攻心,半個身子都歪在兒子身上的龔皇后,抱著小公主焦急的楊淑妃,還有一眾無法入內、焦灼難安的高位嬪妃與公主。
“父皇暈倒了,我等自然要去侍疾。”徐慨話聲淡淡的,眉目輕抬,當了出頭的那個人,神色平和地看著對面與他身上流淌著同樣血脈的三哥,“三哥,你與貴妃娘娘攔在門口,是想作何?是否想對圣人行大逆不道之舉?”
三皇子揚起下頜,正欲開口說話,卻被曲貴妃一把攔下。
“老四,慎言!”曲貴妃從燈火明暗交替處走了出來,十二幅宮裙裙裾邐迤,在折返處拐過一個繁復奢華的波折,昏暗之中,瞧不清曲貴妃的神色,但能清晰聽見她強勢又果決的聲音,“你母妃犯了禁忌,宮中多少年沒出現血光之事了!且此事還事涉皇嗣!如今純嬪尚在病榻之中,太醫診斷,她流掉的十是一個成了型的男嬰!正因如此,圣人才氣急攻心,躺在床上至今未醒!”
“今日之災,皆是你母妃的過錯!你身為臣子、兒子,不想先贖罪,反倒是帶著人來闖宮!”
“老四,本宮問你,你是否大逆不道!趁亂之中另有所圖呢!?”
曲貴妃詰詰發問,眼神一涼,輕飄飄地看向了后罩房,“你母妃被押在后罩房待審訊,想不到順嬪溫順老實這么多年,也會干出這樣傷天害理之事。若按祖宗家法,輕則褫奪封號,打入冷宮,重則亂棍打死,拖到后山了事!”
徐慨的眼神隨著曲貴妃的目光望向后罩房,神色不覺一凜。
龔皇后在身后急灼道,“老四!凡事有舍方有得!你母妃若知道你為了她,屈從于曲家,置圣人安危而不顧,恐怕也會一頭撞死在柱子上!”
龔皇后話音未落,曲貴妃身邊的女使一沖而上,手風極重扇在了龔皇后的臉上!
“姐姐,臣妾奉勸您,此時此刻就不要胡亂說話了。往前臣妾敬重您是正宮嫡妻,尊您重您...如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您好歹審時度勢一些,也少受皮肉之苦!”
二皇子想沖上前去,卻被侍衛死死壓制住!
不知何時,徐慨身后傳來了嗚咽的低泣!
曲貴妃勾起唇角,笑了笑,漫不經心地看向窗欞外。
窗外漆黑一片,很遠處的京城似有火光星點。
另兩支隊伍突破重圍也進京了。
三皇子難掩興奮,掌心后背全是汗!
他是高興的!
宮中乾元殿外已密密麻麻布下了近千的西陲軍,守宮的禁軍與金吾衛早被下了藥,如今全都被捆綁在馬廄中。
他突然發難,調配了舅舅留在京中的那兩支隊伍,又半是哄騙半是強迫地告訴王氏服下墮胎藥,作這場戲的印子!
在圣人去看望王氏時,他在王氏為圣人準備的那盞茶里放了大劑量的草頭烏!
這些事,都是他自己做的!
都是他一個人做的!
連母妃都被蒙在鼓里!
當母妃反應過來時,甩了他一巴掌!
三皇子手不由自主地撫向臉頰,瞇了瞇眼,目光中有藏不住的陰鷙!
舅舅總說沒準備好沒準備好!
他覺得已經準備好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此次不動,何時才動?!等到老四羽翼更為豐盛?!等到圣人傳位詔書下發之后?!
舅舅懼前顧后,母妃唯舅舅之命是從,他算是個什么?傀儡嗎?!
他索性動了!
他一動,舅舅便不得不帶著后兩支隊伍圍陷北京城!
舅舅不得不動!
就算他沒考慮妥當,舅舅也被他拖下了水!只能安安分分地給他擦屁股!
等他們抓齊六部的官員和領頭的功勛,只要將北京城守到明天早上,等到后續的五千援兵...
在這滿北京,誰他媽還敢給他臉色看!
他馬上要登基稱帝了!
三皇子躍躍欲試,往前站了一步,昂起頭,似笑非笑地看向徐慨,“你若非得要帶著人往里闖,你母妃的命...”再扯開嘴角笑起來,“還有你媳婦兒的命,如今這個時辰,秦王府恐怕已經被攻破了吧?”
三皇子眼神飄忽不定地落在龔皇后身側的二皇子腿上。
這個廢物,早就失去了一爭的資格!
一個瘸子,就算是中宮嫡出又怎么樣!
如今,甚至只能站在老四的身后充作小卒!
丟人!
三皇子嘲諷地笑得更開,當著眾人給徐慨開出條件,“你自斷雙臂,我保你母妃和媳婦兒周全——兩條胳膊換兩條命,應當是值得的。”
他是想老四死的。
可母妃和舅舅告訴他,不要逼迫老四去死。
失去雙臂,已經足夠老四失去爭奪帝位的資格了。
“老四——不要管我!”內廂房傳來一個凄厲的慘叫,是順嬪的聲音,“去看看圣人!圣人昨日一早就口吐白沫了!曲貴妃和老三一直把持著風聲,直到今天晚上才突然發難!是陰謀是陰謀!你不可以答應他們!你若是答應了,我就算活著出來了,我也會一頭撞死!”
“啪啪啪!”三聲!
順嬪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徐慨手背在身后,指甲嵌入掌心的肉,低著頭,半晌未抬頭,“圣人還活著嗎?”
徐慨緊抿嘴,輕聲發問。
曲貴妃笑了笑,“瞧老四說的,我們是挽救大魏于危難,而非亂臣賊子。太醫院正著力搶救圣人,圣人自然是活著的。”
“咯吱”一聲。
乾元殿的大門被打開了一條大縫。
曲貴妃頭皮一麻,望向聲源,見縫隙中是一個佝僂瘦小的身影,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老太后也來了?恕臣妾不能放您進內室,圣人如今生死未卜,臣妾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
老太后走近,干枯的手高高揚起,一把扇在了曲貴妃的左臉!
“放肆!這也是你該同哀家說話的語氣!”
三皇子猛地沖了出來,一把推搡在老太后肩頭!
徐慨順勢上前,單手握住三皇子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下一撇,左手猛地勾住三皇子的脖子,腳跟向后一退,將自己的后背抵在了浮圖宮墻之上,“老太后你他媽也敢動!廢物!”
徐慨猛然抬頭,目光中射出一道狠戾犀利的光!
“都退后!”
徐慨高聲道,“放開皇后!放開女眷!我手一動!老三脖子就折了!”
曲貴妃略有焦灼地上前一步。
出乎眾人所料,三皇子先是一聲輕笑,緊跟著瘋狂大笑起來,脖子梗得直直的,手卻捂住了肚子,像是聽見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話。
“哈哈哈哈哈——你倒是動呀!看看是你的手快!還是我一早就安頓在房梁上的弓箭射手快!你若是手中有匕首,我還怕你三分!你他媽的徒手勒人,恐怕還沒等你使勁兒,一根穿云箭就射透你腦袋了!”
三皇子話音剛落,只聽“噗通”一聲!
一個黑影從乾元殿的房梁上倒栽下來!
仿若轉瞬之間!
“唰唰唰!”
幾十上百支弓箭穿透黑黢黢的天際正中埋伏在乾元殿外的西陲軍胸膛!
三皇子臉色一變,“來人來人!”
沒人可來!
大大打開的窗欞外,一群人烏泱泱地自乾元殿四面八方埋伏狂奔而來!
“這是什么人!”
三皇子一下子驚在原地!
“是誰!禁軍和金吾衛都被捆在了馬廄!宮門緊閉!無人可進出!這些人是誰!”
徐慨胳膊上的力道加重,語氣平緩,“東南侯麾下之兵。”
三皇子瞳孔猛然放大!
福建沿海的抗倭兵卒,怎么會出現在京城!怎么會!
乾元殿外局勢在一瞬之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徐慨眼神都未曾往窗欞外望,低聲道,“東南侯長女的送嫁,滿滿五條大船。漕運上調撥的萬石漕船,一條可容納一千人...五條就是五千人...曹家在京郊購下的上萬畝田地,安放這五千人足夠了...”
東南侯之女和福王長子突然而來的聯姻...
送嫁,送的壓根就不是嫁妝!
是兵!
是兵士!
三皇子從袖中抹出一支匕首,雙眼赤紅,反手向徐慨一刺!
徐慨似是早有預料,一把拽住三皇子的手腕,虎口發力,匕首順勢轉到了自己手中!
“你一定也很想知道,這五千人是怎么攻入皇城的吧?”徐慨笑了笑,“掖庭外有條密道,直通護城河與內宮,因走的是地下道路,甚至比地上路程更近——前年,我同圣人坦白了這條密道,圣人默許了我對這條密道的所有...”
匕首的鋒利內刃落在了三皇子的頸脖處,徐慨壓低聲音,“三哥,我一直都是父皇最喜歡的那個兒子,從很早以前,就是了。”
手起刀落。
三皇子的脖子被開了一道深紅色的口。
三皇子張大了嘴,鮮血從脖子“咕嚕嚕”地往外涌,用手根本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