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為民起身給來人打了個招呼,伸出手:“你好。席小丁是吧?”
叫席小丁的年輕人點點頭,和秦為民握手之后便泰然坐下。他身材削瘦,臉上沒多少血色,但目光敏銳,也很有神。
蘇遠山有些驚訝地看著秦為民,因為他發現秦為民在這一刻有點無所適從。
他咳了一聲,走近秦為民的辦公桌:“打擾一下,師兄,我給你送個文件。”
“嗯,放下吧。”秦為民將簡歷往蘇遠山面前推了推,然后望向席小丁,笑了笑道:“看來我應該叫你一聲席師兄。”
席小丁終于笑了笑,搖頭道:“沒事,我讀書讀得早,可能年齡沒你大。”
蘇遠山再次咳了一聲,然后他就看到了簡歷。
席小丁。
科大少年班。
碩士:科大電子工程,師從王健民。
博士:UPenn計算機與信息科學,師從喬治·佐伊。
蘇遠山輕輕吸了口氣。
科大少年班當年確實招了很多天才少年,其中絕大部分都選擇了出國留學,很多人歸國之后也有很好的前程。
UPenn,賓夕法尼亞大學。這樣的大佬怎么會出現在這里?要知道,那些留學出國的,就沒有在此刻回國的!
是蘇遠山和秦為民兩人對視,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和無奈,這人明顯是來踢場子的嘛!
覺察到氣氛詭異,席小丁微微一笑,蒼白的臉上升起了一抹紅暈:“我這次回國是因為父親去世,處理完后事后還余有時間,就想到處走走。在火車上看到你們的招聘,覺得挺有意思,就過來看看。如果唐突了,還請諒解。”
“節哀。”秦為民客套了一句,笑道:“席師兄啊,你老師和我老師算起來也是同門。”
席小丁點頭:“我聽王老師說起過蘇教授,他也很欣賞蘇教授的學術氣質。”
“我替父親謝謝王教授。”蘇遠山以兒子的身份微微躬身,笑著道:“席師兄有沒有留下來的打算?”
“暫時沒有,我那邊已經拿到IBM的offer了。”席小丁搖頭:“我只是來看看。”
哦,是裝個逼就走。
“那席師兄看到什么了?”
“是這樣的……”席小丁垂下眼簾,笑了笑:“我們搞技術的,不說虛頭巴腦的。說實話,國內計算機這一塊,無論軟件還是硬件,都和國外有很大差距。必須要有人走出去看,去學。我看你們準備拉著一堆大學畢業生搞EDA,而且還大多是理工科的……這有點點像閉門造車。”
一席話說得秦為民沉默了。
他一個土生土長的碩士研究生,在出身少年班,又是賓大博士這種大佬面前,氣勢確實要矮一截。
還好,蘇遠山無論心理生理還是躺著站著都不矮。
他也笑了笑:“不過席師兄,閉門造車的下一句可是出門合轍。一個多月,遠芯EDA已經有了雛形,第一個工具也基本完成。不知道席師兄接觸過多少種EDA?”
席小丁看了蘇遠山一眼:“雖然我讀博沒有繼續走集成電路方向,但電路設計一直沒丟。從Protel到Mentor、Cadence都有用過。”
“要不試試看?”蘇遠山示意秦為民讓自己。
席小丁驚訝地望向蘇遠山——這是讓自己看未完成的工程界面?
“席師兄也可以看看國內的程序水平到底有沒有落后西方。”蘇遠山坐到椅子上,將軟盤塞進電腦:“這雖然是商業機密,但我相信席師兄能保密的,而且就算泄密,也沒人能追得上我的腳步,就算藍色巨人也不能。”//注:這真不是機密,主角商業角度說而已,看了不會懷孕。
席小丁忍了忍,終于還是站起身來,站到了蘇遠山的身后。
蘇遠山打開C++,載入工程,然后調試。
首先彈出出來的界面便讓席小丁眼皮一跳!
太漂亮了。
“這些預留的接口我就不細說了,等我先把工具接上。”
蘇遠山打開自己負責的輸入工具的源碼,三兩步便對準接口,啟動工具。
“現在我演示一下畫個簡單的PCB——元器件數據庫還不完善,就做個收音機吧。”
說著蘇遠山熟練地調出作圖界面,開始繪制PCB,只見他幾乎沒有考慮,很輕松地便將各種元器件添加到PCB上,然后各種線路瞬間連通。
不到五分鐘,一款簡單的收音機PCB便宣告完成。
秦為民微笑著拍了拍蘇遠山的肩膀,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注意席小丁的表情。
席小丁剛才報出的那些EDA,他雖然沒熟練用過,但也都見識過。
坦白講,遠芯EDA無論從設計思路上,還是易用性上,還是從“智能化”上,都已經超出了同類軟件一大截!
席小丁面無表情,只是瞳孔已經縮到很小,右手不經意的握了握拳。
“而且,我們的程序設計是模塊化,團隊化完成,通過專用庫來達到代碼可讀性的高度統一。”
“并且,現在所展示的不過是冰山一角,遠芯EDA,最核心的功能在于大規模集成電路的設計。不夸張的說,它完成后,一個CPU設計團隊能夠提高一倍的CPU架構設計時間!而且,它現在就能設計超過1000萬晶體管的CPU!”
“與之對應,我們的仿真工具,提供了各種深度調試參數,只需要晶圓廠提供對應的數據,就能完成相應的仿真模擬。”
聽到這句,席小丁終于反駁道:“不可能!芯片仿真已經屬于物理領域,你沒有大量的數據支撐,算法怎么寫?”
甚至更深處,在他看來,一個小作坊似的開發小組,怎么可能做出能領先世界的軟件!
蘇遠山沉默幾秒,他不知道該怎么給席小丁解釋——難道要說席師兄啊,我來自三十年后,曾經搞過Synopsys的仿真功能,你說的那些數據,那些物理特性,那些算法,其實我早就爛熟于心?于是他只好慢慢笑道。
“所有代碼實現到最后都是人類智力的體現。”
“所有設計方案在最后同樣是人類智力的體現。”
“國內再爛,也是有幾條晶圓廠的,出點數據也是可以的,物理人才我們也是可以招的,也是可以培養的。再說,就算在國外,晶圓廠在工藝上產生的各種數據也是需要提供給EDA廠商的。你見過那個EDA設計公司還自己搞物理實驗室,還自己開晶圓廠的?所以,為什么不可能?憑什么不可能?”
席小丁猛地抬頭,盯著蘇遠山久久不言。
秦為民瞇著眼,慢慢道:“席師兄啊,剛才你說得沒錯,我們必須走出去看,去學。但我覺得……博士已經算是學有大成了。”
“C++誕生才十來年,老外并不比我們熟練多少。”蘇遠山站起身,抽出軟盤:“我就認為,我比任何人都更懂C++語言,不服來辯。”
前世用了二十幾年,這輩子又集訓一個多月,蘇遠山敢說這個大話。
而且他對C++的掌握和熟悉還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擁有一個“老”程序員的敏銳和直覺,以及各種思路。至于EDA,他更是有來自后世,甚至FinFET時代的各種數據做支撐。
三十五歲的程序員被辭,不是因為技術不行,而是身體不行。
席小丁驚訝地看著蘇遠山。
秦為民看著兩人,笑了笑道:“這樣吧,席師兄,你簽個保密協議,你看看小山的代碼,我去外面面試。”
席小丁沉默了一會,抓起桌上的紙筆。
蘇遠山和秦為民同時一笑。
……
三小時后,席小丁從顯示器上抬起頭來。
辦公室內空無一人,只有他自己呆在里面。
透過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他看到前方的工位上正在進行一場小型會議。眾人或坐或站,不時傳來一陣陣笑聲。
不知道蘇副教授說了什么,眾人又開始鼓起掌來。
緊接著,前臺小妹和會計小姐姐為大家端來了盒飯,一群人就那樣坐在一起邊吃邊聊,毫無等級觀念。偶爾還有人操作電腦,然后一堆腦袋圍著過去看,數只手伸過去指點。
這是一個充滿著活力的創業公司。
這時門被推開,只見蘇教授的兒子蘇遠山——那個自稱最懂C++的少年端著盒飯走了進來,笑呵呵的望向他。
“師兄吃飯。”
席小丁點點頭,他舔了舔嘴唇,指著代碼問道:“全是你寫的?包括工程庫?”
蘇遠山點頭:“主框架,庫,接口,工具,全是我寫的。”
席小丁沉默地接過飯盒,卻不知道說什么。
蘇遠山的代碼,他完全能看懂。
要知道,代碼能讓別人讀懂,才是好代碼。
也正因為如此,他知道……蘇遠山很強,比自己見過的所有程序員都強。如果拿武俠小說來比喻,就是蘇遠山的程序設計水準已經進入化境。
過去的三小時,他一直被在被蘇遠山的程序設計思路所震撼。
蘇遠山的代碼簡潔,高效,漂亮。加一行太多,減代碼太少。
蘇遠山有那個資格說,不服來辯。
這是個天才……席小丁想到了這句自己從小到大聽膩歪的話。
靠著椅背,席小丁緩緩呼了口氣。
蘇遠山坐在辦公桌上,咽下飯菜,笑了笑道:“師兄覺得這椅子怎么樣?”
“哦,挺好,就是有點硬。”席小丁隨口答道,但他馬上望向蘇遠山。
“那換一把軟的。”蘇遠山笑瞇瞇的道。
席小丁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聽出了蘇遠山的意思,他再次舔了舔嘴唇,掩蓋內心的那一絲茫然和慌亂。
蘇遠山慢慢吃飯。
其實蘇遠山完全是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來“打擊”一下席小丁的——讓他擱這裝逼!賓大博士了不起咩?咱也是哥大博士!都是一根藤上的八個娃,誰怕誰呀。
現在蘇遠山知道,席小丁其實有點動心了。
IBM的待遇和前景固然不錯,但如果這個席小丁真是個牛人,那他就知道,遠芯EDA的代碼中體現出的程序設計能力有多強。他就一定會考慮,用一個世界級產品的參與開發,來交換IBM的offer 是否值得。
如果這人真的驕傲,那他玩游戲就一定不會玩簡單模式。
退一步說,遠芯今后的不能讓他滿意,參與乃至主導開發一款世界領先級的EDA也是一份閃亮的資歷。
所以蘇遠山盯著席小丁,慢慢道:“席師兄,你真的想把余生浪費在IBM那些無關緊要的部門?就為了拿點美刀,然后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
從某個組織建立之后,華裔工程師在西邊的半導體公司里,永遠無法進入最新最關鍵的崗位。昔日蘇遠山在Intel時,他最多能接觸到的最關鍵技術是落后了兩代的產品——奔騰II。
“亦或者,你玩游戲從來都是玩簡單模式?”
“我們搞技術的,從來不用擔心餓死。唯一所憂,是技術能否實現,同時身心是否愉悅。”
“師兄的技術我還沒見過,但一看我就覺得師兄是個牛人,而牛人就應該有敢叫日月換新天的脾氣。”
面對蘇遠山的抬舉,席小丁低頭,沉默良久后笑了。
“譬如你,就想搞EDA?”
“不止EDA,我還想搞芯片。”
蘇遠山聳了聳肩:“無非就是爆肝燒腦漿子,誰怕誰?”
許久之后,席小丁重重呼氣。
“我能問下薪水待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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