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蘇遠山接連深呼吸了數次才重新平靜了下來。
大領導在新年伊始召集國內半導體行業巨頭云聚無錫……這個信號釋放得簡直不要太明顯。
名義上說的是對908工程的成果驗收，但實際上，卻是對戰略層面上對整個半導體行業進行一次摸底。
而按照大領導對半導體行業的重視……摸底的下一步自然便是制定策略。
想到此，蘇遠山便不禁感慨萬千。
歷史上的同期，國內的半導體何曾有過此等的盛況？
在歷史上，908以徹底的失敗而告終。但高層依舊沒有放棄，轉而拋開臃腫的機關，由gwy直接劃撥專項資金，幾乎是雷厲風行般促成了華虹nec的成立，緊接著又督促國開行以入資控股方式扶持了七家主要的ic設計企業。
當時號稱，以舉國之力第二次沖擊ic高地。
然而……909終究還是慢了一步，伴隨著半導體寒冬的來臨，再加上技術提供方nec自身難保，不得已，華虹nec開始由dram向代工轉型。
甚至國開行還因為要急于跳出不良資產的顧慮，從而對這些ic設計企業立下了一年之內就要盈利的“鞭策”，更使得這些被扶持的企業壓力倍增，不敢沖擊設計和制程的高地，只能倉促推出成熟工藝的國外同類產品，用以實現國產替代。
于是，除了為半導體事業保留了一線火種之外，909并沒有達到預定的目標。
但只要火種在，一切都在。
最重要的是，滬市還在。
滬市，這個歷任領導都是工程師出身的，自帶金融屬性的國際都市，對半導體的支持從來都不遺余力。
即便血本無歸，即便上當受騙，即便滬市的土地已經寸土寸金，堪稱魔都，它依舊不愿放棄哪怕一絲能讓半導體事業崛起的機會。
后世有人曾經問過，為什么滬市沒有誕生互聯網企業？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個城市頭鐵。
而相比歷史，如今的滬市雖然依舊對半導體的支持倔強得就如一頭老牛，但國家終究還是打造了無錫，為它分擔了一點壓力。
就在蘇遠山感慨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隨后，秦思帶著趙巖出現在了門口。
“怎么了？”
蘇遠山收起情懷，驚訝地看著二人——今天是秦思留在國內的最后一天，明天她就要先去一趟hk，然后回北美。
這二人，秦思表情嚴肅，趙巖則依舊帶著十二歲少年的倔強。
只不過，蘇遠山看到他的眼神有些閃躲，不敢直視自己。
“趙巖，自己說吧。”秦思走到沙發上坐下，語氣嚴厲了起來：“把你作文寫的，還有剛才給我說的話，說一遍。”
蘇遠山頓時驚訝起來，從辦公桌后走出，拉了一把椅子坐到茶幾邊上。
趙巖不說話，只是雙手背在身后，脖子扭著望向蘇遠山的書架。
“秦思姐，他這模樣顯然是不會說的，你直接說好了。到底他說了啥？”蘇遠山轉而望向秦思，從對方的表情中，他覺得這小家伙怕是口出不遜了。
秦思看了趙巖一眼，輕輕哼了一聲，這才望向蘇遠山道：“你去送崔太原，這邊文曉倩接到了電話，說趙巖班主任有點事要找你。”
蘇遠山嗯了一聲：“然后呢？”
——遠芯雖然是私立學校，但老師都是高價聘的優秀教師，自然知道蘇遠山的身份。所以蘇遠山親自找到趙巖的班主任，說讓她好好留意一下趙巖，千萬不能縱容，也不要怕麻煩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給自己說。
這已經過去快一個學期，馬上就要放寒假了。趙巖的表現還尚可……因此老師也就從來沒主動聯系過蘇遠山。
“昨天他們布置作業，寫我的祖國，著重寫祖國的變化。”
蘇遠山眼瞳微微一縮：“然后呢？”
“然后？他就說祖國臟亂差，到處都是騙子……”秦思忍了忍：“還說twfb橫行……”
蘇遠山深深地看了趙巖一眼，發現這個小家伙雙手已經絞在一起。
很顯然，他很緊張。
“嗯，從某種意義，某個角度看，這些都是事實，只是夸大了一點——如果一個人生活在垃圾堆里，他放眼望去自然全是垃圾。”蘇遠山淡淡地說了一句：“如果能夠總結升華，也是不錯的——然后呢？”
“這不是他想要的國。”
“呵！”蘇遠山笑了起來：“還有呢？你說他對你說了什么話。”
“他說，你就是個獨/夫。”
“呵！”蘇遠山再次一笑。
雖然在笑，但他的眼神卻漸漸凌厲起來。
沉默了幾秒后，蘇遠山輕聲道：“當初孫姐說要把他接到hk，我其實是反對的。但念在孫姐一個人常年在外，有兒子在身邊，總是有個依靠。”
蘇遠山望向趙巖的側影：“很可惜，趙巖。你在那邊，知識沒有學到，反倒是歪理邪說學到了。”
“秦思姐，把他交給我吧，你回去跟孫姐照實說。”
“那我先回去收拾東西了，明天我直接走，你別送。”秦思說著便站起身來——她現在看到這孩子就頭疼。
“好。”蘇遠山點點頭，視線落在趙巖身上。
他看到，隨著秦思走向房門，趙巖猛地扭頭，似乎想要喊住秦思，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做。只是把頭慢慢低下來，看著自己的腳尖。
“我今天不想跟你講道理。”
蘇遠山的眉頭皺到一起——在這一刻，他想到了關于hk的很多事。
“曉倩。”蘇遠山沖門外喊著。
文曉倩馬上推門而入。
“你去找個電腦桌放我辦公室，就書架邊上。”蘇遠山指了指趙巖身旁。
“從今天開始，趙巖，你放學后就來我辦公室，呆到我下班為止。”
“我如果有事或者出差，曉倩你就安排人來我辦公室辦公，替我盯著他，直到晚上我的下班時間為止。”
文曉倩愕然，她下意識地看向趙巖——她知道這位小朋友是孫總的兒子，寶貝得不得了。但……
然而，當她看到蘇遠山的眼神時，她立馬一個激靈。
很顯然，蘇遠山是動了真怒。
“好的山總。還有嗎？”
“沒有了——哦對了，他要敢一天不準時，你就直接安排保安把他擰過來。”
“好的山總……那周末呢？”
“周末和我作息時間保持一致。”
蘇遠山沉默望向身軀微微戰栗的小孩，平靜地問道：“聽清楚了嗎？”
沒有回應。
“我再問一句，你聽清楚了嗎？”
趙巖猛地抬頭，當看到蘇遠山冷冰冰的眼神后，他猛地縮了一下，下意識點了下頭。
“說出來。”
“聽清楚了。”
“很好，去學校，放學我等你。”
蘇遠山說完，便不再看他一眼，轉而直接回到了辦公桌后。
“對了，回去告訴你老師，就說我說的，你不用寫檢討。”
趙巖的到來，完全沒有對蘇遠山造成哪怕一絲的影響。
每天下午，他只是說一句做作業，便繼續自己的工作。
然后也從來不會檢查作業，只是下班的時候說一聲，你可以走了，便會讓保安把趙巖直接送回學生宿舍。
在這期間，兩人就再沒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這樣的相處模式一直持續到蘇遠山準備動身前往無錫。
“明天我要出差，你大概也清楚我的作息時間了，我不希望你自覺。但你既然都說我是獨fu了，那你就應該知道，我說的話，在這個科技園里是算數的。”
說著蘇遠山便看了一眼手表，發現已經晚上11點后，他直接走出辦公室。
早已守在門口的保安主管推開房門，對已經有些麻木了的少年笑道：“趙巖，下課了。”
少年望著房門，重重喘了幾口粗氣，用力地書往桌子上一摔：“我還有沒有自由了？”
保安主管叫徐強，聞言呵呵一笑：“你和山總的作息時間完全一致，甚至你在學校還有下課時間，還有體育課，還有午休。”
“但山總卻是什么休息時間都沒有。你說，到底是你的自由多，還是山總的自由多？”
少年一怔，半天沒說出話來。
飛機準點降落在虹橋機場。
此時距離無錫最近的蘇南碩放機場尚未啟動民用，蘇遠山只能從滬市轉道過來。
好在此時滬寧高速早已通車，同時京滬高速的無錫段也可以同行，理論上就算轉道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只不過，滬寧高速的繁忙，可是婦孺皆知的。
于是，當蘇遠山抵達無錫時，已經是下午六點。
在酒店，他和先一步抵達的張汝金等人隨便吃了頓晚飯，期間又回了幾個電話，這才回到客房，開始為明天的接見工作做準備。
按照流程，他們這些半導體行業的企業家將會隨著領導一起，花一個上午的時間參觀華晶0.5微米工藝的晶圓廠以及半導體研究中心，之后再參觀熊貓電子集團電子設計公司這兩大位于無錫的909扶持對象。
相比前世，因為“見識了”遠芯在研發領域的投入和周期，這一次的909工程，國開行就不再像前世那樣催促著ic設計企業需要在短時間內就完成盈利，而是以一種真正扶持的態度，對這些企業進行長線投資。
因此，熊貓電子也才有那個野心和勇氣敢和志遠一起聯手，去啃國內幾乎沒有什么技術儲備的fpga芯片。
對于這種膽兒肥的企業，蘇遠山向來是比較尊重的。
第二天，隨著市里的一通電話，蘇遠山與張汝金等人提前三十分鐘抵達了華晶研究所，在與周伯光以及幾位熟人一陣寒暄后，一輛中巴車在警車的護衛下開進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