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吱呀聲回蕩在古殿之中。
厚重的古銅門戶應聲而開,揚起了門前厚重的塵土,柳元正下意識的瞇了迷眼睛,借著透過門戶縫隙灑進古殿之中的陽光,少年擺了擺手,這才凝眸望去。
破敗而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陳腐的味道讓少年止不住的皺起眉頭,眼前古殿中凋敝的景象,也讓柳元正很難將之與昔日鼎盛一宗的氣象聯想到一起去。
入目所見,灰白的蛛網密布在古殿穹頂之上,殿中四根立柱上垂下的輕紗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來,此刻,伴隨著輕風涌入,輕紗微微搖晃著,有飛塵落下,更顯出其上糾纏凌亂的絲線,以及錯落的殘洞。
甚至連那支撐起古殿的立柱都不是完好的,許多漆皮已經脫落,被蟲咬,被腐蝕,教人再也看不清其上原本的雕飾來,甚至其上本身的木屑,也已經松散成齏粉,隨著清風拂過,已然與飛塵一同揚起,混在一處,再也分辨不清。
定了定神,柳元正方才有些艱難的抬起腳來,往古殿之中走去。
待得少年行至古殿中央站定,方才將古殿北面的佛陀之像瞧的真切。
這已經很難說是一尊佛像了,當年或許是以玄鐵靈金鑄就的雄偉之像,但如今卻都盡數淹沒在歲月之中了。
佛像本身已經靈光黯淡,昔年披在其上的絳紅袈裟也如那絲絲縷縷的輕紗一般,瞧不出本身面目,在灰塵的侵染下顯出黢黑顏色來。
包括佛像的雙肩,塵土堆積,凝聚成烏黑色的泥垢頑漬。
再看向正中央,佛像的雙手盤踞在胸前,捏起大蓮華法印,少年視線再往上看去時,卻見佛像的面容,已經坍塌下去大半,隱約仍能看到眉宇,其余之處只剩金石本身的嶙峋,古佛寂滅,其像便也難存真容。
柳元正駐足,只是這般仰著頭,像是在和跌坐在蓮臺上的佛像對視。
橫隔萬古歲月的對視。
少年的嘴唇蠕動著,他似乎想要說些甚么,最后卻只是歸于緘默。
深處古殿之中,少年心中仿佛有千言萬語涌現,可是卻一字一音也難開口言。
修道日久,道識精進,少年已經知曉了太多古玄門時不忍言之事,只是這般事情知曉的越多,柳元正便也清楚,那段古老的時光之中,佛門是多么的鼎盛。
如今卻只剩這么破敗的一隅之地了,灰塵染遍金身,蟲蟻風沙皆可欺。
入目所見,帶給了柳元正很大的心神震撼。
這是心中千言萬語都仍舊顯得蒼白的感觸,是故,少年只能沉默。
這般凝視了良久,柳元正方才低下頭來,定了定神,一翻手時,竟將火鴉神壺祭了起來。
玉壺乍一顯化,登時間,壺中赤炎明光暴漲。
不待柳元正有所施展,那焰光之中,便已經顯出丹老玄君的神形來。
丹老身形仍舊顯得朦朧模糊,但少年以神念去感應,卻可以察覺到丹老身形傳遞來的渴望。
對于這一點變化,柳元正并不曾顯得意外。
畢竟早在定源山中破山伐廟時,對于飛入九天之上的那一縷香火之氣,就曾引得火鴉神壺動蕩。
只是當日,確實不好教柳元正有所施為。
今日尋得這般僻靜處,倒也顯丹老機緣至了。
一念至此,柳元正四下里望了望,但見佛像前的條幾也早已經在歲月中銷蝕破敗,難堪一用。
索性少年一揚手,雷光擊在地面上,揚起漫漫飛塵,總算是清掃出了一片空地來。
袖中手掌又是一番,便見昔日少年雕琢的玉壇被他擺在地面上,柳元正伸手一引,原本懸在身側的火鴉神壺隨即流轉著靈光,飛至玉壇中央。
再一翻手,香爐便被擺在了玉壇前,正好穿過玉壇,與那佛像連成一條直線。
眼見得少年手上動作不止,又取出三根線香來,點燃之后,插在香爐中央,隨即就有裊裊青煙往玉壺之中飛去。
一番作罷,柳元正站定在玉壇前,手捏子午陰陽訣,朝著焰光中的丹老神形一拜。
“渺渺神庭宮,無上丹天境。
禮贊化生丹老!
拜謁靈焱玄君!
禮拜逢難化生靈焱丹老玄君!”
話音落時,柳元正直身,整肅妝容,隨即撩袍端帶又是一拜。
口中亦隨之誦念。
如是往復三次,柳元正方才立身,再看去時,便見焰光中,那丹老神形亦回拜三禮,眼見得此,少年不再言語,只是點點頭,緩步走到側旁,再去看那玉壺。
此時間,少年運轉起瞳術法眼來,陰陽日月并行,登時瞧見了此間玉壺之中變化的玄奧來。
焰光之中,丹老手中捏印,以那一縷道香之煙為引,牽動了佛像之中沉積的香火之力。
若是尋常時候,此法斷然難以施為,要知世人神魂感應,方有香火之力凝聚,香火無主,然則世人念頭卻有源頭在。
倘若蓮臺古佛仍存于世,怕是丹老神形凝聚,也難引動這佛像中一絲一縷的香火之力,甚至一旦動蕩過甚,引來蓮臺古佛一縷念頭,頃刻便要化作神罰,蓋因此舉與瀆神無異。
只是到底佛門式微,如今連柳元正這般筑基修士也能欺得。
自蓮臺古佛寂滅,這香火之力便也無有了源頭,正如修士煉法,引動四方元氣一般,但見丹老手中法印捏起,隨即便有絲絲縷縷的香火靈光從佛像之中蔓延開來,往玉壺之中灌注而去。
隨即,便見玉壺之中焰光愈盛,遠超往昔。
初時,少年仍未察覺有甚么稀奇,畢竟有那無名玉燈在,便是靈焰火種柳元正也是見過得,只覺這變化該是大善。
但不過十余息的光景,柳元正便隨即察覺到了此刻玉壺之中焰火的迥異來。
這是與玄門法焰截然不同的氣息波動。
仿佛香火之力溶于了焰光之中一般。
少年眉頭一挑,暗自稱奇。
“想來這該是神道法焰?只是仍在煉法之中,也不知是因著丹老煉化香火引來的變化,還是已經改動了神壺的本源。”
一念至此,柳元正抱著手臂,繼續去看。
果不其然,不多時,少年耳邊,便有煌煌神音響起。
初時,這神音仍舊微弱,還需少年仔細去聽。
那神音顯得很是蒼老,似是一位歷劫不滅,掌握智慧的老者。
又聽了一會兒,便見原地里柳元正已經笑了起來。
蓋因那神音陣陣,內中丹老誦念的,卻是早先時,柳元正曾經對著火鴉神壺輕聲誦念的道書文字,是柳元正昔日玉都院修行時,自丹殿修業,記下的手札。
聽著一篇篇熟悉的手札被丹老誦念,竟引動了少年心緒,不住地隨著這道蒼老的神音,回憶起往昔玉都院修道的時光。
漸漸地,這蒼老的神音不再孱弱,而是變得縹緲起來,其中的內容也不再淺薄,變成了柳元正晉入金章院之后,從藏經殿中尋得的丹道手札。
不止如此,伴隨著丹老神音的誦念,更有許多左道丹方的出現。
初時,神音之中的誦念,仿佛依照時間的先后,按部就班的毫無變化,等到了后面,誦念的順序卻變得凌亂起來,仿佛壺中丹老在有意識的將這些丹道道識分門別類,依次梳理。
待得后來,柳元正這里聽得最后一部數息的丹道手札誦念完畢,耳邊丹老的神音卻仍舊不停。
少年心中愈發驚詫。
未料想自己這壺中丹老,竟然能夠自行精研道識。
起先,少年頓感不安,面對壺中丹老的變化,只覺莫名惶恐,隨即,諸般旁門道識齊齊涌上心頭,少年便也無端的松了一口氣。
自己昔年敕封的,到底是左道神庭的丹天玄君。
如今看,這只是左道毛神而已。
時間一久,便是連自己也這般去想。
然則悠悠萬古歲月之前,世外神庭,卻真切的有這么一位丹老玄君存世。
在那個左道鼎盛的時代中,這位神君的丹道更是冠絕于世!
如今,風華不存,塵煙散去,左道輝煌不再,但世外神庭的余韻仍舊留存于世,故而左道諸修可以仍有敕封毛神,而隨著這等敕封之神不斷的壯大,反而也可以不斷的吸收殘存于天地之間的神位余韻。
故而,近神者愈顯神異。
此間壺中丹老的變化,亦是如此。
心下稍定,柳元正便也仔細地聽著那神音之中傳遞來的,愈發高深的丹道道識。
初時,柳元正尚還能跟上丹老玄君的語速,將一篇篇丹方煉法聽得七七八八,等再到后面,少年卻只聽得自己皺眉,丹老一句話,往往便要柳元正思量許久,等想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是五六句話過去了。
神音之中,丹道只說愈顯縹緲。
柳元正無可奈何,只得搖搖頭,不再仔細去聽。
“往日里還是我誦念道書給壺中丹老去聽,誰知竟給自己教了個師傅出來,來日,反而要他誦念丹道道識教授我了……”
少年哭笑不得,便又凝神看了看火鴉神壺。
一縷縷香火之力投入神道法焰之中,又被丹老玄君煉化,說來不過幾百息的功夫,便見丹老神形凝實許多,進境遠超往日里數載之功。
隨著丹老開口誦念,神音陣陣,那玉壺之中,竟也有光怪陸離的幻影顯化。
仿佛是古時世外神庭重臨此間,芥子須彌之間,壺中似是撐開了一方無邊世界,凌亂的光陰之中,沖霄焰光肆虐升騰,一道又一道的丹老身影顯化在焰光世界之中。
或是盤膝而坐,口誦玄妙丹道經意。
或是手捏法印,冶煉無上寶藥靈丹。
眼見得此,柳元正不住地點頭,深感往后,自己這火鴉神魂當有大用。
倏忽之間,半日光景就這般過去。
眼見得玉壇上火鴉神壺的變化仍舊,柳元正只是不斷的點燃起道香送入香爐之中。
最初之時,少年還顯得興致勃勃,只是隨著煌煌神音不止,但丹老誦念的內容,一字一句雖然分明,卻聽來晦澀難懂的時候,少年便也顯得百無聊賴起來。
“難不成,昔年選擇精研丹道是我選錯了?如今怎地有聽聞天書之感?唉,若我日后當真丹道一事無成,要煉諸般寶丹,還得依靠這壺中丹老。”
一念至此,柳元正便也不再去想。
眼看著火鴉神壺之中的變化仍不見停止,柳元正索性走到一旁入定沉思,思量此間脫身避劫之法門。
初時,柳元正心中想的,還都是五雷仙宗傳承的秘術道法。
只是想來想去,術法也好,符篆也罷,卻仍舊覺得于此間難有大用。
“吾宗到底是玄門正統傳承,講究的是堂皇正途,煉法也好,符篆器道也罷,都是這般,尋常時候,更見此道高絕,只是如今我陷在古陣之中,這等法門卻難有妙用,雷光動蕩之間,要么失了先手,要么絕了退路。”
正這般思量著,柳元正反而想到了靈臺上的《玄霄秘策》。
諸般左道秘法一經涌現,頓時教少年目光越發明亮。
柳元正想著諸般秘法的手段,帶入進其中去的時候,越想越覺得大有靈巧之用。
“是了!先前是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左道旁門最善順勢而為,許多秘法此間正是合用,說來,不少還涉及香火之力的巧用,玄門規矩森嚴,神道尤是如此,但在此間,香火之力……不是如野草一般,輕易便可尋得了么!”
左道散修善敕封毛神,自然,因之便也有了許多神道秘法。
又這般思量了一會兒,少年心中已經有了定計,遂走至古殿一旁,翻手間,取出了一架尚算完整的妖獸骸骨,一手捉著刻刀,一手捧著無名玉燈。
原地里,燈中焰光跳動,映得少年雙眸愈發明亮。
時至深夜。
柳元正神色稍顯疲憊,眼見得一枚枚骨符懸在紫羽決明靈焱之中,其上靈光兜轉,旋即少年一抬手,諸般骨符隨之飛入袖中,消失不見。
原地里,少年收起玉燈,直直的舒展著腰肢,正準備緩一緩心神,再依照心中定計繼續煉下去的時候,忽然見古殿中央,明光大盛。
灼灼眼光奪目,教少年幾乎有直視烈日之感。
正此時,那煌煌神音更是震撼,仿佛不是響在耳邊,而是響在了少年心頭。
“真意發真知,靈知也自應。三家合一家,倏爾身心定。
虛室卻生光,靜中又復陽。采來勤鍛煉,化就紫金霜。
煌煌神音震蕩著少年心神。
柳元正一時間更是愣怔在原地。
這是丹經。
雖未曾聽聞過,但一字一句品讀之間,少年幾乎有直面丹道之感!
沉沉地吸了一口氣,少年只覺五內莫名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