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又是旬月光景過去。
金章峰,竹樓,茶室中。
柳元正一手捧著《玲瓏玉錄》,一面捻子,在棋盤上自顧自地做著死活題。
一旁,朱子同遠遠地看著柳元正,兀自飲茶不語。
他似是有甚么要說,卻欲言又止。
良久,朱子同到底還是放下了手中的玉碗,尋見了柳元正皺眉冥思苦想的嫌隙,開口道。
“師兄近日里,潛修棋道愈發用心了。”
聽得朱子同之言,柳元正這才抬起頭望過來,起初時仍舊有些迷茫,似乎沉浸在棋道的思緒之后,數息之后,少年方才定了定神,復將手中棋書放在一旁,直起身來,先是給自己倒了一碗清茶,這才正對朱子同,含笑開口。
“元信師弟這是有言外之音?你我之間素來親厚,有甚么話,盡管直說無妨。”
似是少年這話給了朱子同莫大的鼓勵,他清了清嗓子,索性直言道。
“師兄,此事我本不當講的,然則與師兄話說到了此處,師弟斗膽還是直言罷了,個中好壞得失,還須得師兄自行判斷。好教師兄知曉,咱們金章院,已經有一月有余的時間,未曾在玉都院擢升弟子了。”
聽得此言,柳元正目光中也隨之露出詫異神色,卻未曾言語,只是望著朱子同,靜聽其言。
“這事兒也不算是師弟自個兒無端的猜度,我家老祖到底也是宗門的輪值長老,許多話不好與我明言,平時日,卻也多有暗示,若是我未悟錯,這是師門準備開功字輩門人了,更為關鍵之處,在于親傳道子的選擇!
給師兄說句實在話,親傳道子之爭,似你我二人,到底都吃著虧呢!雖說元字輩都是同代修士,可到底是有已經修行數載乃至十數載的老師兄,翻過來再看,咱們入金章院,晉升筑基境,也不過只有短促時日而已。
這便是差距所在了,不說底蘊上的厚薄,只是筑基境中修為境界的差距,都很是明顯!依循往日里的舊例,要想爭得親傳道子之位,最低也要是結丹境修士才足夠,于咱們而言,又豈是朝夕之功能夠做到的?
師弟我對此沒什么想法,最后做不做得本脈親傳道子無妨大礙,有家中長輩在,總短不了我的修行,可師兄你修的卻是岳霆峰一脈,往外說,聞法七友爭不到親傳道子,損師兄名聲,往里說,失了得授仙經的機緣……”
說至此處,便連朱子同也不好再多言語了,只是端起玉碗來,不住地飲著清茶。
原地里,柳元正沉思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愈顯溫和。
少頃,少年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聽明白師弟的意思了,這是見我將大把心神耗費在棋道上,唯恐我失了大道機緣,逼得師弟用言語相勸,是我這個做師兄的過錯,師弟心意,我已盡知。
只是也要教師弟知曉,我雖為岳霆峰一脈弟子,可到底自創道功,走得是與前人和同輩截然不同的道路,于我而言,創法便是修行本身,而這器道,正有助我參悟之用。
其實方才師弟言及你我吃虧之論,我卻不大認同,是,你我入筑基境時日,要遠遠短于許多老師兄,可天底下的修行,又不是比較時日長短來定的。
若真是驚才艷艷,一兩載入結丹是他,十一二載入結丹也是他,不會在此處有高下之分,若是天資平平,這生身以來,一切盡是緣法,一時高低總也注定,要到仙路盡頭才能分出真英雄來。”
聽得柳元正一番雄論,饒是朱子同都面顯羞愧神色,只得放下玉碗,連連朝著柳元正拱手。
“聽得師兄此言,師弟慚愧,是我言語生事,卻無端小覷了師兄道心。”
說話之間,柳元正已經起身,緩步走到朱子同身前,親手為他添茶,聞言只是笑道。
“哪里,哪里,有師弟方才之語,足慰我心。”
過得正午日頭。
幽寂的靜室之中。
柳元正一手捧著一部結丹境前輩的修行手札,時而目光落在道書上,時而偏過頭去,看著靜室中央,懸在焰光之中的聽風蓮池與八朵靈蓮。
忽地,柳元正長聲一嘆,索性直接將道書合上。
聞聲,連壺中丹老都頗感詫異的看著柳元正,忍不住開口道。
“尊主今日這是怎的了?小神瞧著,似是心念不大安寧。”
柳元正輕輕頷首,剛要開口,反而頗感無奈的搖了搖頭。
索性,柳元正將上午茶室中朱子同的話盡數說與了丹老去聽,一番說罷之后,才聽得柳元正繼續感慨道。
“這事兒倒也不賴他,更怨不到他的身上去,一番良言相勸,實是好意,交往愈久,我反而愈發覺得元信乃是益友、良友。說來說去,到底事情根由還在我身上,近日里,前輩手札都教我讀盡了,老實說,收獲沒有我預想中的那么大,這道功的開創,依我看,還要落到《天心玄冥咒》的參悟上去,只是向來,法中悟術容易,追本溯源……何其難吶!因此故,這才被元信師弟一番話,亂了心思。”
說罷,柳元正又是搖搖頭,便不再說些什么,轉而從書桌上拿起另外一部道書。
書卷翻開,顯出少年的筆跡來,歷歷看去,其上所書,云紋雷符,筆走游龍,諸般道篆似是隱約有所勾連。
這一整部無名道書,便是近日里柳元正嘗試拆分《天心玄冥咒》,乃至于追本溯源后的成果。
深呼吸了幾下,漸漸排解著心中的躁意,柳元正拿起這部道書,從一開始讀起,緩緩地將心神按下。
沒能像往常那般,將全數心神都放在這道書上,卻也未像方才一般,心中只顧著諸般雜念。
這一番淺讀,道書翻了幾頁之后,反而教柳元正神情一怔。
“生身以來,盡是緣法……”
朱家,書房。
“他當真是這般說的?”
站在老祖身前,朱子同只是恭敬的點了點頭。
再看時,只見朱家老祖頗為感慨的說道。
“善!此為雄論!子同你從小便交了一群酒朋肉友,近些年卻見了長足長進!元易這孩子不錯,此一番也算佳話,這幾日你便用這番雄論,在金章院中為他揚一揚名聲吧!老夫往主峰去一趟。”
說罷,未及朱子同有所反應,原地里一道雷光乍起,反而是朱家老祖的身影先行消失在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