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冥界中,柳元正大笑而去。
這不是甚么狷狂。
即便以柳元正走到如今的境界,以雄渾的道識,以浩渺的法力,以玄奇的手段,足夠與任何一位古仙在同境界爭鋒。
甚至,他曾見古仙授首,其血殷紅;他曾見古仙跪地,鼻青臉腫。
可這一切都不是他朗聲大笑的理由。
歸根究底,當他在驚懼玄門諸仙的謀劃,當他在贊嘆有一群人以莫大的勇氣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要自行糾錯的時候,猛然間回首,他卻發覺,這群人竟然真的一錯再錯,甚至踏出了遠比昔年更難以彌補的錯路。
創出所謂古法雷經的那人如此,奪舍了賀萬安的此人亦是如此。
前者,注定是一條缺乏了自然與圓融的修行路,法門看似強盛尤勝柳元正,但卻注定在半道中途桎梏在天塹一般的境界壁壘前,再無法寸進,這是離道愈遠的代價。
后者,即便是已經有數年未見,可柳元正卻真切的感受到了他在元嬰境界的修為之虛浮,這似乎是古堪輿相地之道的弊端所在,越過了輪回大道的古仙,甚至比不上昔年的賀萬安本人。
不是所有的古法都代表著元理幽深,道法恒變,萬古歲月一代代演化著,才保證了玄門的長盛不衰。
而如古仙這般浮在云端的人,有朝一日不慎跌落下來,這樣的閃失,是真的會摔死人的。
如此暢快大笑了半晌,柳元正的神色有慢慢的沉郁了下來。
賀萬安到底還是死了。
被古仙用這樣的邪法奪舍,不只是驅逐他的魂魄那么簡單,為保萬全,古仙甚至會抹去他神魂本源之中的真靈!
老實說,柳元正和賀萬安的交情不算太深,唯一的交集不過是昔年陰冥界中的那場劫運。
此情此景,無外乎物傷其類之感罷了。
恍惚間,柳元正依稀記得,昔年曾在故紙堆里窺見過這么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彼時讀來,柳元正讀到的是天道無情,故蘊化群生,造化諸靈,故無情是為有情。
可如今,柳元正的心念中忽然涌現出另外一句話來——諸仙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犯了錯就去改,這實在是很質樸的道理。
可彼輩久遠歲月之前犯下的錯,不該由塵世一代又一代的生靈去埋單,不該由萬古歲月之后的塵世生靈來為之付出代價。
沉默中,柳元正忽地嗤笑。
“這是……從根上就爛了啊……”
無端的喟嘆著,柳元正在大淵通道旁駐足。
這是塵世與陰冥界的通道,也是輪回大道與塵世諸道交駁的樞機節點。
諸般雜念被柳元正斬去,他駐足在原地,長久的觀瞧著大淵通道,觀瞧著那洶涌席卷的煞炁湍流。
某一個瞬間,他像是忽然聯想到了甚么。
“拋去道與法不談,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大淵通道,算不算是生與死之間的界限呢?”
磅礴的思感與念頭在這一刻順著柳元正的思緒蔓延開來。
不知何時,他已經將青玉狼毫符筆捉在了掌心之中。
與此同時,北疆,劍祖靜坐之山巔。
元道老真人的法身顯化,現身的瞬間先是望向虛空環視,最后才落到劍祖身上,像是在饒有興趣的觀瞧著甚么。
“老前輩,你這坐在山頂上的,到底是不是真身?”
劍祖垂目,輕撫劍脊,聞言反而微微一笑。
“怎么?諸轉劫古仙環伺,你也能得空來招惹老夫了?此地是真身如何?不是真身又如何?”
“沒甚么,前幾日大道源頭波動,我還以為,是老前輩躍出了那一步,開出新道來了呢。”
“你這話說得虛偽,老夫還以為是你走出了新道!”
聽得此言,元道老真人反而灑脫一笑。
“這么看來,那涉足新道者,反而并非你我之中的一人,老實說,那動靜也忒小了些,不像是刻意遮掩,反而像是沒能縱身一躍啊,可惜,實在可惜。”
“是可惜了。”劍祖平靜的頷首,這才眼簾一張,看向元道老真人這里,“你就是為了這么一件事兒,來尋我?唯恐如今履塵的諸仙們不清楚,你在三身法上下了大功夫?”
“原本也沒準備瞞著誰,這不是想著,縱然他們履塵,也要給劍祖前輩三分薄面么,來您老這里,就是圖個清凈。”
“倒也未必真的清凈,前幾天剛捉了一個,教我押去兩界山了,怎么說也是昔年證過道的人,折在自己人手里,實在不像話,索性教他去與妖族廝殺了,是死是活全憑造化,說不定還能等到一場劫運呢!”
“要么說您老慈悲呢。”
“我知道,之前你在玉嶺山殺了一個,我是有心想要勸你的,托大說一句,你也算是在我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到塵世絕巔的,罷了,還是硬勸你一句罷,天時未定,還是得給自己留點兒余地,你做的未必神不知鬼不覺,真教他們知道你斬了仙,那就是真的翻臉了……”
“老前輩就是靠著這點兒余地,鎮坐塵世萬古歲月的?”
“唉……到底是個不饒人的,那你便準備好,躍出那一步,開道罷!”
聞言,元道老真人又是笑著擺了擺手。
“不至于,不至于這般決絕,我要真舍下臉來給人當條狗,不到撕破臉皮那天,他們也得認!死上個把人,在諸圣眼中叫事兒么?再者說來,我還等著前輩您先開道呢,跟在您老后頭,我也能圖個清靜。”
“真想圖清凈?”
“真想圖清凈!”
“那你準備準備,籌謀一場殺入西土的劫運罷!”
元道老真人不笑了,定定的看著劍祖。
“前輩拿我當槍使?”
“說正經的呢,那日如來開講大乘佛法,是踩著我的劍上去的,鼎立了西土山門,教我平白折損了許多氣運,可到底福禍相依,最難說得清楚,后來我時常思量那日的景象,無端的,竟觸動了道念,但最后也只得了個朦朧模糊的輪廓。
再后來,你出手,欲斬本愿如來,更教我明晰了許多念頭,但要說及開道,差的還遠了些。躍出那一步,我不急著是早是晚,可你若要和我打商量,那就有的聊了,旁觀者清,你引人殺入西土,殺上大雷音寺,我才能看的更清楚些。
非要說拿你當槍使,也不是不行,看你自個兒意愿了,這么些年,塵世枯坐,老夫也熬過來了,真的沒有爭朝夕的念想,可若有成道機緣,我自會抓住不放,不著急,等你準備萬全再動手,你們定鼎劫運的時候,就是老夫出劍的時候!”
話音落下時,是山巔長久的沉默。
良久。
元道老真人這才冷肅的開口。
“那么,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