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柳元正像是在說給元道老真人聽,又似是呢喃自語,說給自己聽。
一旁,元道老真人仔細的凝視了柳元正一眼,方才啞然一笑。
“未曾想,你也到了感慨往昔的時候了。”
聽得元道老真人的笑聲,柳元正方才將雙眸之中的殺意緩緩收斂,最后平和的一笑。
“人說唯有變老才會活在回憶里,或許如此罷,我雖然不曾老朽,可恍然間回首望去,卻也不再年輕了,明明昔日踏出玉嶺山求道的事情就像是發生在昨天一樣真切,可一眨眼,已經有許多事情發生,許多光陰逝去了。”
聽得柳元正再度提及玉嶺山,元道老真人終于還是嘆了聲氣。
“說起來,是我對你不住,昔年師尊他老人家隱居玉嶺山的時候,我已經投入玄青仙宗修道了,千回百轉,說來總是心有不甘吶,后來鼎立宗門之后,時常差人往玉嶺山中去探尋,想著將師尊的傳承也迎回來,當時覺得,大約世上再也沒有第二人,比我更有承襲師尊法統的資格。
師徒父子真真是天底下最大的魔咒,我曾是師尊幼徒,當年本以為自己會是被傳衣缽的關門弟子,誰又能料想最后竟改道去學了陰陽雷法呢,兩部仙道雷經,成全了我的通衢修行路,也成了我困坐四萬年都難以超脫的藩籬,可有時候仔細想想,對于師尊,也說不清楚是不是悔恨。
就這樣時間一久,人難免要自己鉆牛角尖兒,師尊已飛升仙鄉,我唯一的執念便只剩了尋到師尊留在玉嶺山的傳承,我覺得,那東西該是我的,本就該是我的!結果……后來就是你雙親蒙難那一回,說起來因由在我這里,陰差陽錯,你我互有得失,說不清對錯,互為因果罷……”
山風在耳邊嗚咽,元道老真人蒼老的聲音之中前所未有的疲憊。
這是第一次,柳元正感覺到元道老真人不再那樣邈遠,不再那樣不可琢磨。
他像是一個困局在承道殿中四萬年的老朽師兄一樣,在朝著柳元正袒露心聲,那些陰私,那些曾經教他羞于啟齒的話,那些讓他夜不能寐的往事。
說來感慨,這才是柳元正雙親蒙難的根由,但也是柳元正能夠得到宗師傳承的機緣所在。
而那也是元道老真人距離宗師傳承最近的一次,卻也只是擦肩而過般的徹底失去了機會。
一團團因果糾纏在一起,果如老真人所言,說不清對錯,互為因果……
短暫的沉默之中,這一老一少方才真正的釋然。
從柳元正拜入五雷仙宗之后的漫長歲月。
從這片灰蒙蒙的天穹之下!
片刻后,柳元正忽地爽朗一笑。
“說起來,師兄,我開辟紫府新道,已經掙脫了傳承修法的藩籬,至于今日,那闕仙書,也不過是我修行路上的輔本而已,若是師兄仍有執念,我當借與師兄一觀。”
聞言,反而是元道老真人啞然一笑,隨即搖了搖頭。
“不看!莫說是一頁,便是一個字老夫也不看!元易……小師弟,我昔年求師尊傳承,包括更早之前云游南疆,探尋陰冥界,其實是為了尋找元教的雷師一脈傳承,我以為師尊尋到了,我也以為他將雷師傳承留在了玉嶺山,可我后來才知道,雷師傳承早已經遺落在了古史之中。
這千山成葬,這鎖龍局之下的天地菁華,如今你也在感受了,你更是兼修兩道的人,應該明白,元教的古祭法,遠比玄門修行法更適合煉化鎮封的天地菁華,這是老夫昔年希冀能夠掙脫仙經藩籬的捷徑,同樣是兼修兩法,而后在駐世真人境界殊途同歸之后,直入天門主境界,證雷師!
可惜,到底教我會錯了意,直到見了你,方才明白過來,師尊留下的傳承到底是甚么,不過么,我枯坐承道峰這么些年,也不是沒有成果的,掙脫藩籬的機緣就在眼前,師尊的傳承既然落到了你的手上,那么便是你的緣法,與老夫無關,倘若是看了,反而才要壞了老夫的道心。”
一番話,元道老真人說得很是灑脫。
漫漫光陰逝去,曾經是否真的悔恨于此,已經不重要了,再濃烈的情緒都有在光陰之中淺淡的可能,四萬年的時間告訴了元道老真人一個或許并不滿意的答案,但他至少已經將結果握在了手中。
那個可能開辟的新道,可能掙脫仙經藩籬的希望。
其他的,已經不重要了。
一旁,柳元正仍舊帶著淺淡的笑意,翻手間靈光兜轉,青玉狼毫符筆的虛影一閃而逝,寶器天地洞開,一枚又一枚的玉簡落在了道人的身前。
無形無質的道火在其中升騰,只閃瞬間,那一枚枚間合虛實的玉簡便在烈焰的煅燒之中化作了一部又一部厚重的道書。
這是諸禪入玄所需的玄門修法,直指紫府境界的通衢法門。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如今我也成了贈法之人,是紫府境界的開辟者,是諸禪虛君之道的無形道主,一如師兄昔年一般,今日將法門賜下,似是饋贈,或許許多年過去之后,反而要成為他們修行路上的迷障,諸禪天驕道心上的藩籬,彼時,又不知幾多人在感念,幾多人在悔恨……”
緩緩地將手抬起,元道老真人以法力將這一部又一部厚重的道書接引至自己的面前,而后手腕一抖,一道靈光將之包裹著,飛向前山主峰的方向。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一定會有感念的,也一定會有悔恨的,但這樣又如何呢?不去引諸禪入玄了么?不去做這樣的無上功業了么?許多事情真的說不清楚啊,沒有善惡對錯之別,誠如陰陽裂混沌而成萬象,這樣的紛紛雜雜,滾滾紅塵濁世,難道甚么事情都能夠用黑白分別來印證么?倘若如此,又何有謬誤存身之地吶……”
輕聲的感嘆著,老真人像是在說給柳元正,又像是在說給自己。
短暫的沉默之中,老道偏頭看向柳元正。
“沒有入玄法會了,時間上已經來不及是一回事兒,此時間若是再行此等煊赫之事,你我無礙,怕是要將諸禪擺在風頭浪尖上……”
聞言,柳元正果斷的點了點頭。
“我曉得,人生在世,也不缺這么一場法會了,些許煊赫若浮塵,于我又有何益呢,將這些道書送到他們的手中,將事情落在實處,將那些無形之中凝聚而來的氣運之力再多些,才是正事,其他的也不重要了,歸根究底……不再是一宗道子了。”
說著,柳元正再度笑了起來,清澈的眼眸中倒映著漫天的風雪,倒映著天穹的晦暗,仿佛也因之多了些滄桑意味。
道人眺望著西域的方向,繼續問道。
“原本說定的西行劫運呢?只怕因為彼輩的事情,反而不好做了罷?”
元道老真人平靜的點了點頭。
“是啊,不好做了,但也沒有做得必要了,畢竟,不是咱們迫切的想要殺入西域,對于吾等而言,一個沉心于大乘佛法的大日如來或許是最好的,但需要看到如來出手的是劍祖,只是需要如來出手,至于劫運是誰引動的,對他而言并沒有那么重要。”
“那因果呢?昔年如來受劍而宣大乘佛法,今日劍祖又要見如來出手而印證自身新道,這其中的因果,也不重要了么?”
聞言,老真人短暫的沉默了片刻,笑意之中多了些苦澀。
“元易,你到底未曾老朽,說是歷經了許多,可仍舊在長生道途上不斷的奮進,一息更勝一息,你無法想象,當抵至某種極限,再也無法存進之后的絕望,那長久的光陰里,你仍舊有許多事情可以做,但前路的門扉緊閉,莫說一步,半步都無法邁出。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狼狽的掙扎,仿佛要被淹沒在歲月之中,溺斃在這滾滾塵世里,徒勞,甚么都是徒勞……這樣的時間,老夫經歷了四萬年,曾幾何時,數度要徹底瘋癲了去,但從古玄門道爭,至于今日,又是多么漫長的歲月,劍祖已經真正的瘋狂了。
與大乘佛法的因果又能如何呢?便是生與死之間的大恐怖又有甚么呢?不開新道,不證己道,萬古皆空,比起那能夠教自己踏踏實實邁出的那一步來,甚么樣的代價,都是能夠承受的,若非如此,以劍祖之圓融智慧,昔年又何必朝著如來斬出那一劍呢?”
那蒼老而苦澀的聲音之中,柳元正抿著嘴沉默了。
只憑著元道老真人的訴說,道人便能夠感覺到那其中蘊藏的無盡絕望,這還只是老真人所言,柳元正所能感受到的,比之純陽劍組,又何奇渺遠也。
一時間,端坐在山巔的一老一少,眺望著西域的方向,觀瞧著那瓢潑血雨,那九千里轉戰殺場,盡數陷入了無言與沉默之中。
只有五色神華從演教峰中不斷的流淌,最后盡數匯入柳元正的道軀之中。
只有那煙斗里的雷海沸騰,卷著瑰麗煙霞,盡數匯入老真人的呼吸之中。
短短光陰,不足一月。
即便是對于凡俗中的人而言,這也不過只是恍惚間一眨眼的短暫時間。
西域。
瓢潑血雨如故,恍若天河傾瀉,血海淹沒了一山又一山,破去山巒,搗毀廟宇。
一道又一道鎏金佛光被淹沒在血煞氣中。
翻覆而沸騰的氣運之中,一位又一位玄門的“天驕妖孽”脫穎而出。
他們踏著同門與佛修隕落之后的鋪成的血骨之路,以定鼎一場劫運的雄渾氣運為引,接引著前世底蘊,叩開無形無質的門扉,教之化作洪流,將自身的道法根基淹沒,演化著道法的瑰麗,以此自成一體。
一切都是如此的堂而皇之,他們甚至已經顧不上甚么遮掩了。
空靈幻境之中,虛空亂流的極深處,都有著一位又一位的老朽轉劫古仙,鼓蕩著于元嬰境界巔峰抵至超限的氣機,共鳴著寄托在道法長河上的圓融道果,以幽冷的目光巡視四方,為最后一批凝練道體的轉世古仙們護法。
他們已經錯過了太多的機會。
從柳元正昔年以合盟連戰妖族部族,再到后來醞釀六載,召開白陽法會,引諸禪入玄。
柳元正以一己之力,引著此世道子,他們這一代的天驕,奪去了許多原本該屬于轉世古仙們的氣運之力。
若是想要汲取運道之力,除卻引動玄門內亂,諸轉世古仙便也只有孤注一擲的殺向西域一條路了。
于是,這爭局將開前的最后掙扎,反而壞了五雷仙宗原本開主持的劫運。
一飲一啄之間,盡是因果矣。
這期間,諸多護法的轉劫古仙,都在刻意的臨近岳霆群山,以幽冷的目光望向后山十二峰,在護法的同時,給予了柳元正以及元道老真人以無形的壓力。
自始至終,老真人都像是甚么都沒看到一樣,漠視虛空極深處的變化,只是自顧自的握著煙斗,吞吐著煙霞。
一旁的柳元正也無動于衷,紫府天地之力包裹身周,將諸轉劫古仙的影響隔絕在外,陰陽二色靈光從道人的眼波深處流淌,凝視向凝練道體的諸轉世古仙。
除卻賀萬安之外,柳元正這還是再一次見到轉世古仙們凝練道體。
各人的法門都有所不同,卻又同出一源,最后相互印證而來,與柳元正昔日凝練道體時的變化,已經似是而非。
但不論怎樣說,道體之路,大家都走在同樣的方向上,大致上沒有太過迥異的變化,諸古仙的蛻變,對于柳元正而言,也是某種長足的觸動與收獲,教柳元正想明白了許多熔煉萬象于一爐的關隘。
也正是在這樣的注視之下。
西域的瓢潑血雨,終于飄落在了雷音寺的山門前。
轟——!
洪鐘大呂聲在這一刻響徹天地。
鎏金佛光沖霄而起,將整座雷音寺山門染成金芒。
巍峨之間,那無量佛光之中,似是顯照出大日如來的佛身,明光之中幾若龐然大物一樣的輪廓,似是無窮無盡的佛文交織,闡述著某種直指本真的道理。
佛光普照西域。
光陰似是在這一刻定格。
那是源自于大乘佛法的偉力,源自于如來宣三乘六如而定雷音寺過去現在未來的偉力!
終于,大日如來出手了!
一道光如同大幕一般橫罩西域,那明光似是源自于過去,厚重的歲月之中,似是有一道絳紅袈裟高懸。
那明光似是源自于現在,奪目的大日焰光,似是有一串琉璃佛珠高懸。
那明光似是源自于未來,縹緲且虛幻之中,似是有一座鎏金寶塔高懸。
然而,這又切實的只是一道佛光,自雷音寺中,自大日如來佛顯照而出的一道佛光。
過去,現在,未來,皆是如來。
漫天血雨如夢幻泡影一般消散,血泥與枯骨,盡成灰燼與塵埃。
漫漫長世的枯坐,在這一刻,有了因,遂要有了果。
那一道佛光消散的瞬間。
似是應和一般,一股恢宏且凌厲的劍氣,自北疆沖霄而起!
劍祖欲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