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有意思的事,雖然造型與殺傷力都差不多,但無論古今,官方都只把弩認定為違禁品,禁止民間私藏,弓卻不是。
這大概率與使用者有關。一個合格的弓箭手,想要維持拉弓頻率的同時還能保證有效殺傷,至少要經過兩年的訓練。而弩卻不用,哪怕一個十歲的小孩也可以輕易使用。
隋朝當然也有這樣的禁令,但對于世家門閥卻是無所謂的。誰家還沒幾個護院了?只要不是私藏大量軍械,些許手弩,朝廷一般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即便是這樣,眾人帶進山的手弩也不多,還是之前李建成配給工坊護衛隊的那些。更多的遠程武器,則是手下的獵人們自己做的獵弓。
不過這并不算什么問題,山上有現成的匠人,從蓋房子到手工制作,連工具都是現成的。像手弩這種工藝要求并不算太高的東西,除卻美觀,只要材料齊備,一個木匠一天就能做十幾個。就是弩箭不好搞,箭頭和尾羽都需要特定的材料。最后還是李大德拍板,用削尖的硬木樹枝代替,以增加覆蓋面的方式彌補準頭和殺傷力的不足。
馮立此時無比佩服他在進山前讓大家帶上工具的要求,現在看來,實在是太有先見之明了!
為了對付這二百人的運糧隊,某黑了心的東家帶了一千多人下山,人手一把土質手弩。此刻單看從林中射出的密密麻麻的弩箭數量,就讓人心生涼意。
太兇殘了!
“有……”
這邊剛摔落馬下的一名賊軍兵頭不等吼出“埋伏”兩字,就被迎面而來的弩箭射了一臉,噴著血仰頭栽倒,再吼不出半個字來。
二百人的隊伍登時像炸了窩的蜜蜂,發著無意識的吶喊四處躲避奔逃。中間受驚的馱馬也嘶吼著向前狂奔,拉動著板車撞在一起,側翻在路上,把糧食袋散落一地。幾個正要去板車上拿兵器的士兵頓時手足無措,進而被射倒。
“俺的眼睛啊……”
“呃啊~”
“快救俺~”
“饒命啊……”
“官軍殺來了!快跑!”
只一輪齊射,毫無防備的賊兵們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被弩箭射中的、被受驚的馱馬撞飛的、被板車壓住的,都在翻滾哀嚎,無腦亂跑。
然而弩箭射擊并沒有停止。
雖然用數量彌補了箭支殺傷力的不足,但也直接導致這些人別想就那么痛快的死去。除了第一時間被射中要害的倒霉蛋以外,大部分人卻是如鈍刀刮鱗一般,在箭雨中不斷受傷。
馮立給出的命令是只要對方沒沖到面前,就繼續射擊,每個人至少要射出十支弩箭后才能停止。反正都是自己削的木棍,造價約等于無。
大家都是沒打過仗的平頭百姓,上頭怎么說就怎么執行。于是林中的齊射一輪接著一輪,犁地一般的用箭雨覆蓋整片區域。且因為場面太過混亂,也聽不清其中的求饒聲,許多跪下投降的賊兵都死在了亂箭之中。
人在害怕時的潛力是無窮的,跑出伏擊范圍的人也不少。一旦距離過遠,沒有尾羽的弩箭就造不成什么傷害了。而在這個時候,被馮立安排在兩側負責圍堵的獵人小隊開始出手。
大家之前就把存貨不多的箭支集中到了他們手中。但凡是跑出伏擊圈的賊兵,跑不多遠就會被羽箭點名。
混亂持續了大約半刻鐘,等到那片區域除了微弱的呻吟聲和弩箭的攢射聲再無其他時,馮立才下達了停手的命令。
一半人從樹林里走了出來,開始檢查戰場。
上萬弩箭攢射過的畫面很是慘烈,整片區域熱氣蒸騰,鮮血四溢。有不少未死的賊兵,還擠在血水泥濘中蠕動,導致幾個走前面的小青年剛到邊緣就吐了。剛跳出藏身坑的李大德頓時停下腳步,有些不敢靠近。
他也不知道這由他一手提議并造成的結果,是不是他自己能接受得了的。不過讓他驚訝的是,其他人倒好像比他更容易接受。
進入戰場打掃的五百人,當場吐出來的有十幾個。大多數人卻是一臉麻木或者快意,根本沒表露出什么不適應的情緒。甚至于看見傷者,第一反應就是上去補上一刀。
“難道人在骨子里就潛藏了殘忍的基因?”
李大德微微皺眉,潛意識似有一朵小白蓮在暗中搖曳。便在這時,卻又看到本來應該在西面圍堵的馮月娥正帶著十幾個婦女往回走,其中兩個虎背熊腰的還倒拖著一具尸體。
“擦,連女人都這么彪悍?特么的到底是這個時代太瘋狂了,還是老子見的世面太少了?”
李大德目瞪口呆,看著馮月娥在經過慘烈現場時吐了口口水,待見到他在林中的身影,便快步跑來,抱拳道:“東家,逃跑的人都被攔下了,沒放走一人!”
“你……唔!”
前者忽然覺得嗓子有些不舒服,尤其在聞到被風吹過來的味道時更甚。見到她臉上似乎還被濺了幾滴鮮血,便皺眉道:“你也動手了?沒受傷吧?”
“沒有,多虧東家賞的刀利,一刀就砍斷了那賊將的兵器。”
馮月娥別了一下耳邊的頭發,一手撫著腰間的漂亮儀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很難想象,這般模樣的女人,剛剛還拎著刀子與敵人砍殺。
李大德真的好奇她是怎么鍛煉的這么強大的心臟,便忍不住指著林外低聲問道:“你不害怕么?你看那邊有人都吐了!”
馮月娥順著他的手回頭看了看,見幾個漢子吐的涕淚橫流的,便撇了撇嘴,一臉鄙視。但還是老實回答道:“也還是有點怕的。民,麾下看那賊將穿的鐵甲漂亮,許是個有頭臉的人,本想把他的頭砍下來獻給東家。可砍到一半心有些慌,便不敢砍了!”
我特么謝謝你全家啊!
李大德頓時縮了縮脖子,露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喉結一跳一跳的,就快忍不住了。
“其實,大家以前都不是這樣的!”
大概是猜到了他的疑惑所在,前者忽然低下頭,低聲道:“俺們從老家一路逃難,遇到亂軍,死的人太多了。俺那個村,活過來的還不到半成。尸體有甚可怕的,又不會跳起來殺人……那些活著的,才可怕哩!”
李大德沉默下來,心中的小白蓮瞬間枯萎。許久才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
這大抵就是亂世人的心態吧!
便在這時,樹林外忽然喧嘩起來,貌似有人在爭吵。隨后一個尖銳的喊聲便傳到了幾人耳邊:
“某要見你們上官!某要見你們統領!在下投降了!你們不能殺某!某是芮城張氏的子弟,可以給你們做內應!某府上有錢,你可以要贖金,呀!別殺,別殺我啊……”
“窩糙?”
李大德一陣驚訝,心說在這種密集的覆蓋打擊下居然還有人活著。而且聽這中氣十足的聲音,怕是連傷都沒受。
“三爺!”
踩了滿腳污血的馮立帶著一身腥氣跑了過來,抱拳道:“有個活口不好處理,他說他是芮城主簿,吵著要見您。”
“主簿……是朝廷正式的官兒吧?”
李大德抬腳正要過去,忽又反應過來,便擺手道:“把他提過來吧,聽聽他要說什么!”
過不多時,眾人之前見到的那位身披大氅的中年文士就被兩名漢子用柴刀架著脖子給押了過來。
張小虎隨即上前接替一人,正要按著那貨的腦袋讓他跪下,卻是摸了個空。
“噗通!”
中年文士很是干脆利落的跪了下去,直接就是五體投地的蛤蟆狀,舉手高呼道:“芮城縣主簿張文潛叩見上官!天可憐見,卑臣隱忍月余,終于得見王師,芮城百姓有救了啊!”喊道后面,已是聲淚俱下。
“……”
李大德瞪起眼睛,準備好的臺詞全忘干凈了。心說這二五仔一上來就亂叫主公,就不怕面前站的其實是曹丞相?
身旁按刀做護衛狀的馮月娥原本臉上還帶著鄙夷,此刻聽了這位張文潛的話,卻是愣了一下,進而滿臉敬佩。
原來這位張主簿竟然是為了百姓才委身事賊,還真是高風亮節呢。
就在這時,卻聽到身側的某東家忽然惡狠狠的開口罵道:“去你娘的王師!老子們是義軍,專打王師的!”
眾皆愕然,搞不懂這貨是鬧哪樣。
然而這邊話音剛落,都不等他換個表情,就聽那張文潛連停頓都沒有就直接喊道:“義軍便是卑臣的王師啊!如今天下烽煙四起,山河糜爛。朝廷倒行逆施,人神共憤。正是需要大王這樣的義軍解民于倒懸,為百姓請命!卑臣不才,愿為大王馬前小卒,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咔!”
一個響頭磕在滿是冰碴的雪地上,愣是懟出個坑來。周圍一陣安靜,大家都被這貨的厚臉皮和口才給驚呆了。馮月娥張著小嘴,氣都忘了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