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回山之后,馮立萌生出這種想法一點兒也不奇怪。如果不是早上在林邊那兩百具尸體對李大德造成的沖擊太大,連他在得到這種戰果后都想打縣城了。
很簡單,此前無論是他還是馮立,都把河東這股流民軍的戰力想高了。
畢竟人家在野戰中滅了一千鷹揚衛騎兵,又在他們眼前把左武衛結結實實的堵在黃河南岸不得寸進。就說他們的戰力與大隋十二衛相當,這不過分吧?
可事實上在經過山下那場伏擊戰后,大家無語的發現,流民軍的戰力還真就不高。怕是連李元吉手下的狗腿都比不上,也就是武裝農民的水平。
想想也是。畢竟在幾個月前,他們手里的農具還只是種地用呢。
所以馮立就覺得明明自己比他們厲害,那憑啥他們在縣城里吃香喝辣,自己這些人蹲在山里吹西北風?
李大德并不這樣想。
打縣城,在有張文潛這個二五仔做內應的前提下有可能會成功。可打下來之后呢?
芮城是流民軍的后勤保障所在,在攻下永濟郡城前是他們唯一的糧食來源。一旦知道芮城有失,敬盤陀肯定會發了瘋一般調兵來攻,到時候怎么守?要死多少人才能守住?
在這個沒有媒體和網絡的年代,李大德不喜歡虛名,只喜歡實實在在的好處。
打下芮城,對他有什么好處?
眼見的是可以得到糧食,得到兵器補給,得到芮城擁有的一切。可是這些東西不打芮城他們一樣能得到,且不擔任何風險。
李大德就不信了,回頭讓馮月娥“不小心”透露一下他這邊的“兵力”,要什么東西王度敢不給?
于是乎某人直接無視了馮立所謂“大丈夫生于世,有條件便要建功立業,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建功立業”的說法,直接讓小桃兒把他給轟了出去。
“這人啊,就不能太慣著,不然容易認不清自己的斤兩!你說對不對桃兒?”
李大德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懶散散的斜靠在溫暖的火籠上,哼哼唧唧的問著自己的小侍女。后者連連點頭,深以為然。
雖然聽不懂爺在說什么,但她覺得爺說的對!
類似這般內容的話,遠在解州的柳洋也在說。只不過姿態就遠沒有李大德這般寫意了,牙都恨不得要咬碎。
柳瑛離家出走了。
沒和任何人商量,直接來了個原地消失。
為了這次離家出走,她也是煞費苦心。之前就開始裝病,不去后堂陪父親和一眾姨娘吃晚飯。柳洋去看了她幾次,發現并不嚴重,便沒在意。
誰知道等再想起來的時候,就找不到人了,連走了幾天了都不知道。
“入則孝,出則悌!瑛兒那孩子平日便是叫你給寵壞了,一點兒規矩都不懂!”
柳莊在書房里吹胡子瞪眼,指著柳洋的鼻子破口大罵。而在柳洋身后,柳亨、柳子夏、柳子陽等嫡系子弟都跪在地上,白眼暗翻。
錯不是他們犯的,可長輩的火總得發吧,當事人不在怎么辦呢?
這種問題在世家大族里根本就不是問題,不就是教訓小輩么?訓誰不是訓?
“你們幾個在那挺尸呢?屁都不放一個!平日里不是伶牙俐齒,針砭時弊么?都啞巴了?”
對柳洋只是點到即止,對這幾位就真是怒火上頭,氣不打一處來了。
“取吾戒尺來!”
柳莊須發怒舞,頗有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氣勢。沒一會兒,書房里就響起噼啪的揍人聲。
柳瑛的去向,其實眾人心理都隱隱有猜測。
柳莊發這么大的火,也正因為此。眼下這種敏感時刻,無論是朝廷抑或李密,其實都在等柳氏的態度。
如果柳氏全力支持朝廷,則風陵驛的戰事馬上就會逆轉,進而收復河東。可如果柳氏支持李密,朝廷想打進來,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才行。
在這種時候,一旦有柳氏的子女出現在某一方勢力中,很容易被人聯想這是不是柳氏的安排。很可能會讓家族面臨被動選擇。柳莊寧可不選,也不想讓這種事情發生。
“派人去攔!一定把她給我抓回來!”
揍完了人,柳莊便喘著粗氣吩咐。幾個小輩小心翼翼的點頭,柳亨糾結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父親,三叔,若是……若是小妹已經入了城,或是陷于賊手……”
柳洋張了張嘴,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柳莊哼了一聲,本想開口,但瞥過柳洋一眼后,又閉口不言。
書房里沉默許久,柳洋忽然變得沙啞的聲音才慢慢響起:“若真是這般,爾等莫要沖動,回來稟告便是!”
幾個子弟心中一沉,卻沒敢再說什么,默默的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他們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無論是柳莊還是柳洋,都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改變家族的立場,哪怕是自己女兒。
而此刻,眾人的擔心正在變成現實。
永濟城南,一道瘦小的身影正趴伏在一匹白馬上向東狂奔。后面還追著十幾個騎馬的身影,嘴里不停的打著呼哨,發出陣陣喝斥。偶有弩箭射出,準頭卻差的離譜。
柳瑛死死的咬著銀牙,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卻強忍著憋住,不停的抽打著身下的小白馬。
也不知道這運氣是算好還是算差。
從解州一路走來,沿途沒遇到半點波折,卻在接近柳氏一處莊子時遇到了繞城巡邏的賊兵斥候。對方遠遠的一見她便呼喝著追了過來,本就害怕的柳瑛當即調轉馬頭狂奔。等跑出一段距離,才暗罵自己真是個白癡。
就當時那個情況,若是她直接往莊子里跑,此刻早躲進地堡里了,哪像現在這般狼狽。
所以也可能不關運氣的事兒。
永濟城外的巡邏斥候,是由一個叫司馬長安的別將統領。與敬盤陀這種底層混混出身的人不同,他其實是讀過書的。具體如何與流民混到了一起,外人無從得知。但自從他掌了兵權,卻是顯示出了與敬盤陀完全不同的風格。
這段時間除了與永濟守軍對峙,他便是在整編軍隊。把青壯和老弱分開,劃分不同的戰營。還把難民中的工匠都集中起來,重鑄農具,打造兵器鎧甲。
毋端兒當初從劉武周軍營中得到的一千匹軍馬,在與敬盤陀分兵時也分了一些出來。后者用不上,便都被司馬長安留下,單獨配給了斥候營。為的就是能夠封鎖永濟道路,監視全城。
所以相持期間,永濟郡城是有進無出。李建成派了數十名門客潛出城外打探消息,都遭到了巡邏斥候的攔截。
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柳瑛騎的馬雖然也算良馬,但和專門培訓過的戰馬還是沒法比。隨著時間推移,慢慢的被騎術其實一般的斥候兵追了上來。
又是一片弩箭飛過,好巧不巧的,其中一支射中了小白馬的后腿。
小白馬痛嘶一聲,雖沒停下,但速度也越來越慢。終于在經過一處化雪泥濘的田壟時,后蹄打滑,翻倒在了田野雪地中。
“噗通!”
柳瑛驚叫著被甩了下去,在地上連翻了幾下,頓時痛哼出聲。隨即心里便咯噔一下。
“完了!”
一陣絕望不甘的情緒涌了上來,眼淚也終于流出眼眶。
小白馬在地上嘶鳴了幾聲,掙扎著站了起來,一瘸一拐的走到她身后拱著她的后背。跌了一身泥的柳瑛翻身爬起,摸了摸它的臉,來不及上馬便被趕到的斥候兵圍住。
“小白,我要死了,你快跑吧!”
柳瑛喃喃出聲,拍了拍小白馬的脖子。隨后轉身抿了抿嘴唇,直接抽出腰間一把短劍。
正面幾個士兵舉起了手中的勁弩,便在這時,其中一個滿臉胡子的男子卻是抬手制止,獰笑道:“原來是個小娘!抓活的!給咱們兄弟開開葷!”
“嘿嘿!”
“噢呼~”
其他士兵都忍不住發出哄笑,有幾人直接翻身下馬,搓著手向她走來。
不知為何,柳瑛忽然鎮定了下來。
伸手摸了摸藏在懷里的奇怪布偶,手腕一翻,短劍便橫在了自己脖子上。正要用力一劃,身后卻忽然又響起了馬蹄聲。
一支羽箭帶著呼嘯自她頭頂飛過,轉眼便射穿了對面士兵的脖頸。
“砰!”
涌著鮮血的身體栽倒在泥濘中,瞬間染紅了地面。
只聽一人遠遠的大喝道:“李元吉在此,賊子安敢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