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戰溝,此刻已是戰云密布。
壽陽與晉陽之間從地形上看,乃是西北平原東南山地的斜角,中間以瀟河分隔。這對于以逸待勞的防守方來說,是有地利的。
居高臨下的打法可不局限于熱兵器時代,相對于冷兵器同樣適用。
況且隋軍雖然人少,但因晉陽乃是皇帝行宮,又是北方行政中心、別都所在,所駐府兵皆是精銳。所以這前幾場交手,敵軍只是送菜,根本沒討到半分便宜。
不過隋軍的優勢也止于此了。
魏刁子的手下精銳自稱“歷山飛”,也就是所謂的穿山如飛。
在這之前,無論是隋軍還是同屬義軍陣營的其他勢力,都覺得這貨就是想起個響亮的外號,好往自己臉上貼金吹牛逼啥的。有點“草上飛”、“水上漂”那味道。
但眼下,駐守在石戰溝的隋軍卻是真切感受到了這三個字背后的含義。
甄翟兒的中軍主力到了。
并不是走的瀟河東岸一線,而是穿插冠山北麓,自東面突然出現在了石戰溝上方,以泰山壓頂之勢出現在了隋軍背后。
地利之勢陡然掉轉,仰攻的變成了隋軍。
戰斗倏一開始,甄翟兒就沒給隋軍太多的反應時間。
滾木、礌石,甚至于投槍、弩箭。只要是居高臨下能丟過去的東西,都一股腦的沿著山坡傾瀉而下。半山腰的隋軍軍寨如同紙糊的一般,半刻鐘都沒堅持住就被砸出了一個缺口。
“潘將軍!賊軍勢大,不如退回晉陽從頭計較!”
后衛營都尉慕容羅睺沖到主將潘長文面前,倒提馬槊的手臂直哆嗦。
這不是嚇的,而是剛剛試圖挑飛一根滾木留下的后遺癥。但僅勇猛如他,最多也就能應付一次。可山坡上滾落的滾木卻是數以百計的。眼見手下的兒郎們連敵人的面都見著就死于非命,慕容羅睺頭皮都是麻的。
“不行!絕不能退!”
潘長文想也不想便搖頭道:“若失去前方縱深,晉陽豈不成了困守?況春耕在即,絕不能讓賊軍圍城!”
“將軍!”
慕容羅睺面色大急。
眼下根本就不是防守與退守的選擇,而是對方只給了他們一條路。若是不撤退,等滅掉他們,人家一樣兵臨城下。他們早些撤退,還能給晉陽城增加些防守力量。
不過潘長文卻沒讓他再說下去,只是推了他一把,便取了兵器,帶領親衛沖向軍寨缺口。
“回去!都給本將回去防守!后退者斬!”
明晃晃的鎧甲在陽光下泛著金光,看得慕容羅睺眼花。前者還上了戰馬,提著一把鐵槍沖到前方,一槍刺倒了一個臨陣脫逃的步卒。
余者愣了數息,便一聲吶喊又轉身沖回到缺口處。各自搶著滾落的原木、石塊等去堵缺口。
遠距離射出的弩箭投槍自坡頂傾瀉打在盔甲上叮當作響。偶有距離近的,或是被射中縫隙要害的兵卒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便在這時喊殺聲自后方由遠及近。原本山下被隋軍打得灰頭土臉的敵軍先鋒卻又集結沖了過來,似想要和山頂的甄翟兒本部前后夾擊。
“他娘的!”
慕容羅睺狠狠一跺腳便自戴起兜鍪,大踏步的走到營門喝道:“后衛營的集合隨某出戰!”
“喏!”
周圍大片兵卒陡然松了口氣,急忙追在他的身后奔出大營。
同樣是打仗,去進攻軟柿子看起來怎么都比留在營地里挨打更容易活下來。
兩千后衛營急速結陣,鐵盾在前弓弩居后喊著號子向山下沖來的敵軍緩步靠近。隨著雙方兵線拉近,弓箭便開始不斷攢射。
營中的潘長文回頭看了一眼,見前者已阻住后方,并未趁機突圍撤退,便輕哼了一聲暗自松了口氣。
他并沒覺得前者的觀點有錯,只是作為一軍統帥還沒開打就判斷己方會失敗,這樣的態度下屬可以有上位者卻是不能有的。
即便要退,也得等時機明朗無力回天了再退。
當然還有一個理由不能明說那就是不戰而退可是要擔責任的。
“快,在木墻后方挖壕溝!多挖幾排!”
不再去關注后方的戰事,潘長文轉過身來專心指揮身前的防御。便在這時,眼角隨轉過山腳的陽光忽然感覺一陣刺眼,隱約見一道黑影直奔面門,下意識的偏了下頭。
“唰!”
一桿步槊擦著他的臉頰飛過,留情結上的鐵刺刮過顴骨,帶下一片皮肉。
大片的腳步聲自坡頂傳來,眨眼便到近前。大片的投矛與木槍飛過,營中隋兵不斷有痛呼與慘叫聲響起。
潘長文扭頭看時,便見東面山坡已然滿是黑壓壓的敵軍,如同螞蟻出巢,一眼望不到邊際。
當先一名半身鐵甲半身卻裹了塊虎皮的大漢沖在最前,手拖一長柄圓頭鐵錘。待他看時,另一手卻又接過一柄步槊,狠狠的向他投來。
前者心下一凜,凝神戒備。待步槊飛到近前,弧線卻呈下落之勢,顯然是偏了。
“嘁”
不等冷笑浮現,心中卻是警兆突現,暗道一聲不好,急忙打馬欲走。
卻是晚了。
只聽“噗呲”一聲,步槊自戰馬前頸扎入,連留情結都沒阻擋便沒入血肉之中。身下戰馬痛嘶一聲,人立而起,直接把他掀了下去,喘息著倒向一邊。
“喝!”
潘長文這邊以槍桿拄地撐了一下,翻身落在地面。不等站穩,身前喊殺聲就猛然大了起來。對方已攻到寨前,順著堵得并不嚴密的缺口沖了進來。
剛剛投出步槊的漢子獰笑著沖前,手中鐵錘揮舞。凡是阻擋在前的隋兵便一錘砸去,中者無不吐血而退,沒于亂軍之中。
“那隋將!哇哈哈哈!人頭借俺一用可好哇?”
“來的好!”
潘長文抬手抖了個槍花,大踏步的迎了上去,口中喝道:“想要某人頭,你便拿命來換吧!”
“嘶這么貴啊!”
這漢子似乎有些精神分裂的意思,剛剛還一副大開大合的囂張模樣,這會兒卻突然又收了腳步,捏著下巴沉思。
就在潘長文這邊連殺三名敵兵,槍尖就要懟到他臉上時,便猛的退后一步,同時揮手道:“你的人頭太貴,俺換不起,那便只好搶了!兄弟們,給俺砍死他!”
“殺呀!”
隨著他的話音,周圍無數親衛士卒提著各異的兵器呼喊著沖了上去。
“你卑鄙!”
潘長文怒吼出聲,隨即便被無數身影淹沒。
慕容羅睺聽到后方軍寨有變的時候,已經有士兵自兩翼向外潰退。回首望時,便見后方“隋”字大旗下,渾身甲胄已然變成深紅色的潘長文持槍而立,望著他這邊張口說了什么。
一個半身披虎皮的漢子自他身后搶過一名手下的鍘刀,狠狠的砍了過去。
人頭隨著旗幟一同跌落。
“走!向前突圍(破音)!”
慕容羅睺目眥欲裂,持槊的指節作響。
潘長文最后說了什么,沒人知曉,但這并不難猜。
后衛營變前鋒營,充當突圍箭頭,引著大隊潰兵向西北瀟河沖去。
阻擋前方的敵軍陣型被沖的七零八落,差點就跟著隋軍一起逃了。只是跑著跑著,忽又發現好像贏的是自己,便又撿了兵器加入到痛打落水狗的隊伍中。
占領了隋軍大營的甄翟兒,并沒有理會前方的亂像。
對于他來說,死多少人都不是重點。只要能達成目的,人他有的是。
低頭看著“隋”字戰旗覆蓋的無頭尸體,虎皮漢子“呸”的吐了口吐沫,卷毛胡須下的面孔一臉不屑。
“什么年代了,還玩單挑!老子比你人多!”
石戰溝失守的時候,東都的朝堂才剛剛作出反應。
楊廣本來對于老李的任命還有些拿不定主意,畢竟他不擔心手下這幫武將,卻總擔心有外戚篡權。可眼下行宮都快被人抄了,外不外戚的也顧不得了。
正月初八,皇帝正式下旨:著右驍衛將軍、唐國公李淵為太原留守,虎賁郎將王威遷太原郡丞,與虎牙郎將高君雅并為其副,統領河東太原諸鷹揚府兵進剿來犯之敵。
于此同時,像是放棄了掙扎一般,對于老李此前上奏的戰功名單也一并批復了。
李靖原有的官階不變,卻是丟了個散騎常侍得空銜過去。劉武周平亂有功,調任馬邑都尉。河東柳氏柳亨募兵有功,任王屋令。芮城令王度待詔,守孝期滿后可入京任御史。最后就連張文潛都沒落下,給他轉了正,接任芮城令。
看上去皇帝好似突然大方起來,把老李的面子里子都給兜住了。但這旨意一出,別說李淵,就連其他人都聽的兩眼發直。
因為別看官帽子送出去不少,但是這一次,皇帝卻連一兵一卒都沒派給他。只一個河東太原諸鷹揚府兵就給打發了。
整個山西道眼下還剩下多少府兵,當大家不知道是吧?
老李同志苦巴巴的出了洛陽,一路的唉聲嘆氣。但及至出了函谷故關,便再來不及抱怨,與王威、高君雅三人如同屁股著了火一般,瘋狂的打馬沖向河東。
消息已然傳來,就在他接到圣旨的同一天,石戰溝失守。
敵將甄翟兒陣斬潘長文,慕容羅睺兵敗瀟河,退守晉陽。眼下十萬敵軍已臨晉陽城下,威脅太原全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