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當然沒這么好心,但陽謀陰謀這種事,也得分針對誰。
他是很想讓楊廣死的,但又不想對方死在他手里。
聽起來很矛盾是不是?
但只要提及他的出身,四世三公的遼東李氏,便知他這么想一點也沒錯,甚至于這才是世家造反的“傳統”。
世家可以反皇帝,甚至于抓住了之后囚禁、侮辱、鞭打、滴咳咳,都行,就是不能殺。
殺了,你就是亂臣賊子,是要被天下人所唾棄的。
改朝換代自有改朝換代的規矩。
翻翻史書就知道了,始皇帝統一六國,除了魏王反抗被殺外,其余五國國君要么流放,要么被貶,沒有一個是直接被殺的。
而像其他朝代,劉邦封項伯為射陽侯。曹丕尊劉協為山陽郡公,保留天子禮儀。司馬氏篡魏,降封曹奐為陳留王。哪怕是隋代北周時,老楊的爸爸雖然偷偷摸摸的弄死了靜帝宇文闡,但表面還是隆重祭悼,給足了面子的。
大家嘴上都喊著什么千秋萬代,萬世之基,但心里都清楚,天子甘做吉祥物的周朝也不過才延續八百年,沒什么真正的千秋萬代。要想自己死了之后不被人毀廟刨墳,就最好對活著的人好點。
不信瞧那些不守規矩的人的下場就知道了。
殺了秦王子嬰的項羽,首開篡位先河的王莽,還有南北朝那些什么臣殺君,父殺子,子弒父之類亂七八糟的就更多了,結局比小說里的反派都慘。
所以別看在檄文里罵的兇,但李密要真打進了洛陽,未必就敢把楊廣怎么樣。
不敢殺他,又想他死,那怎么辦呢?
自然是找別人殺。
然后他再去把殺皇帝那人弄死,好博得同情楊廣的世家大臣們的感激和支持。
熟知歷史的李密懂得其中道理,但盧明月這個草頭王卻未必清楚。且即便是別人解釋給他聽,他也未必在乎。
在這些底層出身的義軍首領眼中,造反就已然是大過天的罪了,要是都推翻了大隋卻不殺前朝皇帝,那和脫了褲子放屁有啥區別?
周瑜打黃蓋,兩邊都半推半就,事兒就這么成了。
老盧決定,趁他病……咳,再“摸”一把。
深夜,子時正。
偃師城周邊火光盈野,聯營密布。
幾乎是壓在李密臉上扎營的隋軍枕戈待旦,巡邏的士兵比睡覺的都多,根本就不敢放松警惕。
對面自然也好不到哪去。真要論起來,李密手下的兵將比隋軍更緊張。
似秦瓊、羅士信等一眾已然升了將軍的將領都還沒睡,沿防線內外巡視,察遺補缺。日前被隋軍攻破擊毀的塔樓器械也在抓緊時間修補。
他們不敢睡,山上瞧了一天熱鬧的觀眾們卻是睡的正香,呼嚕聲都恨不能飄到山下去。
但卻有個例外。
某杠精此刻斜靠在一棵樹下,守著背風遮擋起來的篝火發呆。
嗶了二哥的,補了一天的覺誰也不叫他,結果到了晚上卻是睡不著了。
以石塊圍攏起來的篝火上方飄著香氣,幾個青樹枝上正串著烏大寶不知從哪翻出來的野山芋,還有只瘦巴巴的野雞。
人一熬夜,就容易餓。
大概翻了翻樹枝,估摸著應該烤得差不多了,李大德便拿起一串山芋來扒著皮。可不等湊到嘴邊,耳根微動,便聽到一陣腳步聲快速靠近。
“靠!”
他也是服了手下這幾個吃貨,干活的時候不見蹤影,吃飯的時候跑的比誰都快。
轉過臉來,不等罵街,卻看到布置在外圍的暗哨正帶著一道人影靠近。如果沒看錯的話,來人并不是隨他上山的這波,而是被他丟在崤[xiáo]山腳下當監控的暗哨。
“東家!”
不等到近前,來人便先拱手行禮。待李大德招手,便疾步走近,語氣急促道:“東家神機妙算!那盧明月果然出兵了!”
“唔,不著急,坐下慢慢說!”
李大德想了想,便指了指篝火的另一側,還順手把扒好的烤芋頭遞了過去。
前者大抵不清楚啥叫客氣一下,在某東家的白眼中嘿嘿笑著就接了,一邊“嘶嘶吼吼”的吃著,一邊娓娓道:
“麾下尊東家之命,躲在崤山監視洛陽動向。便在日前,發現一支兵馬南渡而來,足有萬人,也躲進了山里。看裝束旗幟,乃是直屬盧明月帳下的精銳步卒。準是要偷襲洛陽!”
“萬人?”
李大德聞言有些詫異,心說還以為這么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面前,老盧會梭哈呢。搞了半天,就只派出一萬兵馬做添頭?
“有點兒少啊……”
“少?”
匯報的偵察兵不明所以,心說咱不是和皇帝是一伙的么,卻是下意識的接話道:“那,麾下要不要幫幫他們?”
“哼,他自己不爭氣,咱犯不著操這心,反正有個姿態也夠了!”
李大德擺了擺手:“這樣,你辛苦一下,再去函谷關……”
天亮時分,一道騎馬的身影自西面洛陽方向打馬入隋營,徑往衛玄所部尋找李世民所在。而在洛水以東,虎牢關下,也有一支軍隊正在逶迤出城。
薄霧籠罩四野,清晨的寒氣帶著露水的濕潤沁入心肺,讓人呼吸時都不自覺帶上聲音。
王伯當策馬而行,臉上濃密的胡渣子此時不勝唏噓。
當初與瓦崗眾將合力滅了右驍衛主力大軍,還以為至少能保半年安穩呢,卻不知那才是個開始。也不知是為何,幾場莫名其妙的仗打完,就成了今天這般境地。
別看山東的戰事打的亂,但瓦崗軍主力未失,力量尚存,就是……瓦崗寨好像沒了。
沒了瓦崗寨的瓦崗軍,聽起來怪怪的。
不過僅對他而言,也未必是壞事。
待看向洛水西岸,老王的眼中便透著火熱。
他此生佩服的無非三人:楚公楊玄感,蒲山公李密,恩公李玄霸。本以為前人已逝,卻不想此番又得了李密的消息,甚至于雙方還有聯手的機會。
雖然就小徐和老程研究的結果看,對方大抵也沒安好心,沒準就存了收攏各路勢力,想當老大的心思。
但他不在乎。
他潛意識里保境安民的思想仍過多江湖義氣,隱隱到期盼李密能把這事做成,把大家都聚于麾下。至于老大是誰,并不重要。
在行進的大軍另一邊,程咬金還在罵罵咧咧,不斷與樊虎發著牢騷。
“等見了裴守敬那小子,你別攔著啊,某非揍他一個滿臉桃花開!他娘的,什么東西!前腳耍咱們一道,眼下又巴巴的趕著搭伙!he腿!”
看著一道不可描述自某人滿是絡腮胡的嘴巴里吐出,落在路邊好不容易從石頭縫里鉆出來的草葉上,樊虎便側過臉來看了他一會兒,沉吟道:“某要是不攔著……你可能打不過他!”
“嘖!你這話說的,咱老程也是從萬軍里拼殺出來的,怎地瞧不起人!”
程咬金一臉憤憤,吐沫星子噴出老遠,接著卻是又湊過去低聲道:“那你攔的時候注意些,莫要擋著某的拳頭……”
他們這一路以為先鋒的兵馬足有三萬,主帥乃是老王。后續翟讓與徐世勣統領的大軍還在虎牢關以東且戰且退,護著家眷輜重入關。
本來滎陽的戰事因為楊廣加急過去的圣旨而宣告僵持,楊義臣都已經上船準備回京了。
可他這邊前腳剛出發,不等出了金堤關,卻又接到了皇帝命他固守滎陽,確保通濟渠水路暢通的旨意。
于是翟讓等人不等在滎陽站穩腳跟,就又被楊太仆給趕了出來。恰好此時李密傳檄各地,再加上虎牢關也已掌握在他們自己人手里,便干脆響應號召,盡數入關。
樹挪死,人挪活嘛。
這一波八萬瓦崗軍西進,論實力可是比李密和裴仁基的聯合都強,又都是戰場上打出來的老兵。小徐嘴上說人家李密不懷好意,但他自己憋了什么壞主意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不過這一切都有個前提,得先打敗眼前的隋軍才行。
“報!”
前方有探馬穿過薄霧快速奔回,未及近前便高聲稟告,言說前方洛水之畔有一路潰兵四散,正向己方沖擊而來。
眾人各自收回心思,程咬金與樊虎對視一眼,便打馬向前軍跑去。而王伯當也適時下令,原地防御。
戰場近在咫尺,已然能聽到喊殺聲了。
請:m.3zm.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