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這場宴會,李密根本就沒通知王伯當。
乍看起來,老王同志自偃師城外“背義投魏”,好像已然成了他的心腹。但其實兩者都隱隱自知,大家感情沒那么鐵,大體只是一種玄妙的“合作”狀態。
王伯當認為,當前義軍首要是選出一位明主,進而才能推翻大隋,建立起新的秩序。而李密當年追隨楚公楊玄感反隋,眼光和手段都非現下的農民軍可比,就是他心中的“明主”人選。
后者也多少明白點他這種古古怪怪的想法,所以很清楚,一旦自己這個“明主”形象出了問題,老王拋棄他,大概不比拋棄一雙襪子來的更遲疑。
在這種前提下,似除掉瓦崗首腦,趁機奪權這種好說不好聽的事,自然是不會拉他一起摻和的。
但就像某杠精說的,再好的謀劃,只要執行者是人,出現意外的情況就總比想象的要多。
也不知道李密是怎么和蔡建德說的,后者在安排執行時,居然還派了一小隊親衛去七里鋪,想把老程也一道弄死。
結果帶隊的兵頭弄錯了時辰,動手的時間比翟讓來的時間還早。彼時老王正在那邊伺候小裴吃飯,那一隊士兵一個不落,全都被謝映登吊在樹上打,把什么都招了。
李密走出正堂的時候,打斗已然結束,院子里涇渭分明的對峙著兩伙人。
元帥府的親衛架著一臉血的邢義期在北,另有大隊刀盾兵和弓箭手在南,連墻上都站著一大堆弓箭手。
白袍染血的王伯當站在最前,身后護著單雄信、徐世勣和邴元真三人。后兩者彼時渾身浴血,小徐的脖子上甚至被開一個口子,鮮血不斷涌出,捂都捂不住。
雙方之間大段空檔的血泊里趴臥著不少尸體,其中便有王儒信的身影。
這邊李密與眾人一出現,不等王伯當說話,單雄信已是提刀奔了過去,口中大喝:“姓李的,你把某家頭領如何了?”
“退下!”
“放肆!”
蔡建德與快步奔來的鄭颋一左一右的護在李密身前,而后者卻是冷哼一聲,向身后招了招手。
有士兵拖了翟讓三人的尸體出現,“噗通”一聲摔落在堂前。
“翟大哥!”
“翟大哥!你這賊廝!”
“翟司徒!”
堂外一片驚呼,王伯當快步上前,卻又頓住。身后邴元真與小徐悲憤怒喝,單雄信已是跪倒在尸體旁,眼睛瞪得老大。
“明公!何至于此啊!”
老王氣的渾身哆嗦,抬頭怒喝。
“何至于此?哼,伯當,你我相交多年,某也不藏著掖著!”
李密上前一步,推開蔡建德與鄭颋,負手立于堂下,冷聲道:“某當年追隨楚公舉事,何等為人你是了解的!某要達成何等目的你也清楚!你王伯當自問,自大伙結盟以來,某何曾虧待過瓦崗上下!何曾虧待過這姓翟的?可是他是怎么做的?”
“這……”
老王一陣語塞。
其實老翟這哥倆,他多少是了解的。要說壞,當真也壞不到哪去。就是有些目光短淺,且小心眼。這樣的人成事是難了點,但說敗事,其實也很有限。
“便是如此,圈禁起來便是,何故殺人!還有摩侯,他還是個孩子……”
“王、伯、當!”
老王話音未落,便被李密恨聲打斷,指著他怒道:
“你還是那般!婦人之仁!當初楚公斷糧,著你征繳鄉間存糧!便是因你一念遲疑,導致大軍補給難繼,被隋軍包圍!今日又是這般!須知,我等這是在爭霸天下!來人!”
“喏!”
隨著李密呼喝,左右親衛盡皆上前,隱隱的,元帥府外圍也傳來大片的馬蹄聲。
“大哥,外面被大軍包圍了!”
謝映登自前庭跑來,看到堂前的場面,也是一愣。便在這時,前者已然狠狠揮手:“把那幾個翟讓的余孽拿下,就地正法!”
“不要!”
“和他們拼了!”
“且慢!”
幾聲驚叫傳來。小徐掙扎著揮刀起身,又死魚一般的摔了回去。邴元真倒是比他多走了兩步,隨即便被王伯當一腳踹翻。
身前的單雄信還跪在那,像是在發呆。眼見鄭颋的刀已經砍了過去,王伯當轉身奔回,卻是做了一個誰也沒想到的決定。
“噗通!”
身影閃過,后者已是跪在了李密身前,手里死死的握著鄭颋的刀尖,虎目含淚道:“蒲山公,伯當知錯了!是某害了楚公,害了大軍!但眼下大敵當前,雄信、懋功都是統兵良才,萬不可殺啊!還求蒲山公網開一面,饒他們性命吧!”
“大哥!”
謝映登在后面叫了一聲,隨即彎弓搭箭,對準了李密。但想了想,又忽地放下,把弓丟去一旁,跑來陪老王一起跪了下去。
“伯當!”
“王兄!你別求他!一死而已!”
徐世勣和邴元真在后方大喝,中氣十分不足。
“你們兩個糊涂!”
老王回頭怒罵:“大丈夫生于世,為的是一展抱負,安世濟民!怎可行那愚忠之事!你們還以為自己是草寇山賊嘛!”
“明公,此番不如就賣王兄弟一個面子……”
曾被老王相救,在來護兒手里撿回條命的郝孝德上前勸阻,同時湊近李密,低聲道:“畢竟瓦崗那邊的兵馬還需安撫,若是這幾人能降,倒是省了不少事……”
“唔!”
后者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同時皺眉看向還在那一臉不忿的小徐,正待說什么,身前呆坐多時的單雄信卻突然站了起來,眾目睽睽之下來到老王的左側跪倒,以頭觸地:
“單某愿效忠蒲山公!”
“雄信!你?”
后方的血泊中,徐世勣與邴元真都不可置信的看著前方跪倒的身影,張大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李密周圍的人也有點懵逼。
講真,雖然大家心里也清楚,這種結果才是最完美的,但那股不斷冒出的鄙視感仍有些壓不住。
這是人之常情,尤其落在似單雄信這般滿腦子肌肉的人身上。
畢竟以往這等猛士都是死忠份子的代表。就看剛才李密沒搭理他,而是把目光鎖定在小徐身上,就知道他壓根沒指望這貨會投降。
然而眾人眼里最不可能投降的那個,卻是第一個降了。
“啪嗒!”
后方的邴元真丟了手里的刀子,瞥了一眼兀自噴血的小徐,便嘆了口氣,跟著跪倒。
“某也降了!”
“某,某……”
徐世勣看了看邴元真,又看了看單雄信,嘴里也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卻是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老王回頭看了看,便轉臉對李密篤定道:“懋功剛剛說,他也降了!真的!”
“快!快命人給他們療傷!你們也快起來!”
臺階上的人該下來的都下來了,李密也不好再端著,急忙上前推開鄭颋,親自攙起老王,口中還道:“委屈伯當了!某那些無心之言,你莫在意!”
“明公嚴重了,是伯當冒犯在先!”
王伯當抱拳施禮,待瞥過堂下的尸體,便又嘆道:“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
“你無須言說,某自明白!”
李密寬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時看著老翟一家子的尸體,嘆道:“某殺司徒,是為天下,但也痛失一友!此番定要為翟公厚葬!”
這一下,面子里子都有了。既抓了軍權,還好似占了大義。
但不知為何,聽到他這話,在場的眾人反而心下都有些泛冷。謝映登下意識的躲去老王背后,似乎眼下收了刀子的李密比剛才還可怕。
一場本可能導致雙方內訌的血案,似就這般翻了過去。
瓦崗系的另一位當事人老程,在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后了。
倒也不是故意瞞著他,而是這貨昏迷了兩天才醒。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呲牙咧嘴靠在一個木床上喝粥的小裴和另一邊裹著脖子,眼巴巴看著的小徐。
老孟說他那一刀傷了咽喉,要想以后不變成啞巴,半月之內都不能吃東西。要進食的時候,可以讓人以細竹管吸一些粥水,沿著他的喉嚨伸進去吹到肚子里。
說實話,徐世勣在老王的幫助下“吃”過一次后,就再也不想“吃”第二次了。
這邊,老程搶了小裴的粥碗,就著咸菜疙瘩呼呼啦啦的吃著,待小徐把經過娓娓道來,開口第一句話就把屋內的眾人給驚了個呆:
“哼!殺的好!早該殺了那廝!不然大伙早晚被帶到火坑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