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李世民,自然是不怎么好的,說是愁云慘淡也不為過。
上宜城北,甘泉水西岸,與殷嶠所部匯合后的兩萬殘軍在此扎營,救治傷兵。另一邊的杜水北岸,柴紹與馬三寶親率大軍在岐山腳下結營護衛,警惕著北面的西秦探馬。
雖然自兵敗后誰也不曾明說,但只觀士氣,就知此時的唐軍已是驚弓之鳥,一片樹葉的晃動都可能驚得飛起。
這對軍隊而言,可不算是好事。
所以此刻的大營中,便是入夜也是燈火通明。火盆與火把到處樹立,巡夜士卒往來不絕。就怕萬一出點什么幺蛾子,真驚散了這幫鵪鶉。
士氣的問題不解決,這仗是沒法打了。
于是受命而來的屈突通未過醴[li]泉便先接到了李世民的軍令,命他先行北上堅守新平,未得軍令不可擅自出戰。而后者自己就這么在上宜待了下來。
老李從長安派來的太醫已經到了,每天換著花樣的給他灌各種湯藥。眼下李世民雖不像在高墌時那般虛弱無力,卻仍就渾渾噩噩的,頭沉目眩,難以久坐。
太醫言說這是心火難去,但為何難去,要怎么去,卻始終沒個章程。
大伙也能猜到為何如此。
高墌城后續的情報已經傳開了。
薛舉自城東南外筑泥臺,壘京觀。數萬戰死的唐軍士卒被砍下頭顱,死無全尸。被俘的李安遠和劉弘基就吊在東門城頭上,敵人每日只給他們一盞水、半碗粥,既不讓他們死,也不想他們活。
相比之下,當時為掩護李世民撤退,在東門甬道內戰死的二十多名特戰隊員,倒只為這殘血沙場平添一抹悲涼罷了。
不報此仇,李世民這心火是別想去了。
可要報仇,就要領兵出征。要領兵出征,就要先把病養好。而這病,卻是由于心火難去而引起的。
這踏馬是個死循環。
上宜城頭,夜巡而來的秦瓊轉過射角,看到迎面而來的丘行恭,未及說話,便先嘆了口氣。
這已經快要成最近唐軍將領之間打招呼的方式了。
大伙也知道,把這種壞心情表露這么明顯是很影響士氣的事。但問題即便不表露,眾人也提不起什么心情來。
待到近前,丘行恭拱了拱手,正欲說話,卻聽城外黑暗中隱隱傳來一片馬蹄聲。有騎士打馬呼喝,似直奔這邊而來。
前段時間,西秦探馬沒少過來騷擾。甚至于一小隊北地騎兵曾夜襲軍營,差點讓那幫鵪鶉發生營嘯,著實讓大伙緊張了一段時日。
不過隨著屈突通北進新平,已然很少會有西秦探馬能突進到上宜城外了。現在突然又有蹄聲在夜間出現,使得不少人心里都是一突。
可千萬別再出事了!
“舉火警戒!”
秦瓊大喝一聲,轉身快步奔向城門垛墻。過不多時,便見東南方向的原野之上有數十騎身影出現,隱隱還打著旗號,看不甚清楚。
“弓箭手準備!正前方,一百五十步!”
秦瓊瞇著眼睛測距,同時抬起手臂。城頭集結而來的弓箭手彎弓搭箭,只等一聲令下,就把來人射成刺猬。
“一百步!”
秦瓊微屏著呼吸,計算著對方的馬速。然而過不多時,借著火光倒映,待漸漸看清楚來人裝束,卻是臉色一凜,急忙喝令左右收起弓箭。激動之下,差點就直接跳出去了。
就見城外數十騎士俱是黑衣黑甲,當先一人背擎龍紋唐旗,上書“趙”字,卻是李大德的王旗。
“秦大哥!”
熟悉的聲音隨夜風傳來,來人打馬上前,掀開臉上面甲,卻是露出趙德柱那張略顯滄桑的臉來。
推薦下,\咪\咪\閱讀\p\iiread\真心不錯,值得書友都裝個,安卓蘋果手機都支持!
“是趙王殿下的百騎,快開門!”
城頭上的士兵一陣騷動,隨后便都興奮起來,一個個的交頭議論。過不多時,待城門開啟,下城迎過去的秦瓊與丘行恭便見到隊伍里貌似還帶著個白發飄飄的老頭。
“秦大哥,我家殿下得知秦王病重,一刻不敢耽擱,叫在下護送張醫正過來了!”
趙德柱這邊下得馬來,一邊說著,還一邊去扶馬背上的張澹。卻見后者冷哼一聲,一腳踹到他肩膀上,嘟囔著“老夫自己會下”,翻身就跳了下來。
“霍哦!”
不明所以的丘行恭下意識的贊嘆出聲,剛要豎起大拇指,就看到這老頭腳步虛浮的走了兩步,“哇”的一聲就跪地上吐了。
從晉陽到上宜,水陸超過一千里。得了某黑心趙王死令的趙德柱幾乎是馬不停蹄,鬼知道這幾天他們是怎么過來的。張澹一度都懷疑,自己可能會猝死在路上。
調兵的事沒辦法,只能等,但李世民的病卻是不能等的。
李大德信不過他家老頭子,自然也信不過太醫局的那幫官醫。畢竟關于太醫怕擔責任而放任皇帝妃子病重的野史他看的比正史都多,電視劇里的名人大部分都是這么死的。
所以自蒙山回到王府的當天,趙德柱就率幾名原特戰隊的麾下,帶著老張頭南下了。
“嘔!”
在一干手持火把的將校士兵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吐完了三只烤野雞,兩條烤魚的老張頭惡狠狠的喘了口氣。隨后便在秦瓊高山仰止的目光中,一個飛踢把趙德柱踹趴在地上。
“老夫說了多少次,剛吃完飯不能趕路不能趕路!你這殺才!”
“明明是你吃太多……”
后者撇著嘴小聲嘟囔,卻不敢有絲毫不爽流露。被踹完了,還爬起來賠笑道“俺這不是擔心秦王殿下的身體嘛!要不,咱現在就去瞧瞧?”
“這就是趙王殿下身邊的那位張神醫?”
秦瓊與丘行恭對視一眼,各自吞了下口水。
老張頭不在軍中,但軍中有關他的傳說卻是不少。什么烈酒消毒之術、針線縫合之法,據說都是他“發明”的。
眼見這老頭的脾氣居然這么暴躁,從四品的宣威將軍說踹就踹,秦瓊便也賠了聲笑,小心的側手引路。
“張醫正這邊請……”
李大德給親二哥安排看病的人既到,其余后手便也準備上路了。
馬邑,善陽城。
仍是那間后宅,還是那張搖動的床幔。
“山西道這么多統兵將領,那趙王為何獨叫你領兵南下?要不,妾回去求那老頭子,換別人去……”
女子斷斷續續的話音未落,便被男子喘息著粗暴打斷。
“婦人之見!”
黑暗中看不到劉武周青筋畢露的猙獰面孔,只聽他似咬牙憋著氣道“你以為趙王命某南下是去送死?哼!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
帷幔之內頓了幾息,傳出幾聲好似誰被夾住了頭發的痛呼聲,隨即又聽他道“某已知西南戰局,別看那西秦勢大,但此番秦王受挫,必定知恥而后勇!再有交戰,便是那薛舉敗亡之時!如此立功良機落到某的頭上,怎可不牢牢抓住!”
“可是……”
女子也不知怎地,聲音好似帶著哭意,有些尖銳道“最近那個叫王珪的,到處安插心腹,都快把老頭子給架空了。你要是不在善陽坐鎮,豈不給了他可乘之機?”
“哼,說你是婦人之見,你還不服!”
劉武周這會兒的聲音倒平復下來了,略帶得意道“軍隊之事,怎可與民政混為一談?以前老頭子在邊軍安插的親信還少么?結果如何?哼,你與其擔心此事,倒不如擔心老子將來加官進爵,還要不要你了!”
“唔將軍憐惜奴家則個,可莫要做那負心郎呀”
女子傳來的聲音有些縹緲,好似在靈魂深處顫抖著發出。隨即一陣窸窸窣窣的床幔翻動聲,陰影起伏間,兩人再無對話。只聽劉武周好似哆嗦了一下,隨即倒吸一口冷氣,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老鼠咬了。
天明時分,府宅變得冷清。
一身戎裝的劉武周神清氣爽的踩著露水出城,徑往城北校場。
得了趙王府加太守府雙方凋令的兩千邊軍騎兵,在都尉尉遲恭的率領下已然整裝待發,只等他一聲令下。
這次帶兵南下,命令雖是趙王府下的,但尉遲恭的名字卻是劉武周自己加進去的。
他幾次拉攏邀請這貨去他家做客,前者都一概不理,一個軍中防衛走不開就把他給打發了。而想要把他調進自己的親衛營,他又不答應。
這回正好,借著某黑心趙王的虎皮扯起大旗,他總算把人給弄到眼前來了。
某人心想著,這一路南下上千里的朝夕相處,以哥們兒這等驍勇豪義的個人魅力,不等到上宜,這貨就該納頭便拜了吧?
當然了,他并沒想過尉遲恭納頭拜別人的可能性。
懷揣著收復猛將,加官進爵的美好愿景,抵達校場的劉武周喝令一聲,兩千騎兵便迎著朝陽踏營而出,徑往西南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