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些被薛舉收攏而來的北地騎兵,原本是在西海饒河一地戍邊的府兵,也算是邊軍,才不像劉武周說的那般不堪一擊。
但同樣是邊軍,西北一地的情形與馬邑又有不同,面對的主要對手并不是突厥,而是石山一線的黨項人部族與西海之外的吐谷渾。
因為地勢及海拔的原因,這里荒原遍布,到處是戈壁丘陵,盛夏降霜,北風凜冽。干冷惡劣的氣候條件使得傳統的騎射戰法根本施展不開。
所以薛舉手下這班騎兵,其實本屬于重騎兵序列。
但托某位大行皇帝的福,西海、河源等郡設了沒幾年,就因實在沒什么油水可撈,還要賠上大量糧草輜重而被彼時正欲東征的老楊放棄。不但兵馬撤回,連帶大量的軍械物資也都拉了回去。還留下戍邊的,多數是輔兵和當地民夫。
這些年隨著吐谷渾再次壯大,兵鋒東指,河右各郡接連告急,而朝廷卻連個糧餉都送不過去。甚至于到后面,連朝廷都特么沒了。西南邊軍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棄子,自然是兵無戰心,得過且過。
正是這個原因,才叫薛舉這等人得了機會,收買了河右殘兵,占據隴西。
可惜人他是得了,但北地騎兵缺衣少食的境地并沒有改善多少。彼時南下而來的所謂重騎兵,多數穿的還是皮甲。
這等裝備面對唐軍的強弓勁弩,下場可知。
眼見此番帶隊的統領連句臺詞都沒撈到機會說,就被一支從天而降的羽箭射死,失去指揮的騎兵頓時潰散,被唐軍驅趕著沿涇水西逃。
這時候,李世民提前安排左翼分兵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
從一開始就率五百騎兵饒向西面的段雄以雁形陣且戰且沖,雙方在二十余里的河岸平原上往來沖突,無數敵軍倒在唐軍密集的弩箭攢射之下,連還手都難以做到。
薛仁杲還不知道,他寄希望能趕來解圍的援軍還沒進北地就沒了。此時的他,正立于高墌城頭罵街。
起因還是屈突通派帳下司馬劉綱前來叫陣,想用被俘的粱胡郎換回李安遠和劉弘基這事兒。
講真,上一次唐軍損兵折將,老李把除了柴紹和竇軌之外的所有行軍總管都一擼到底,連封爵都奪了,眼下城頭掛著的就是倆平頭百姓。便是屈突通佯裝不理,任由兩人死在這邊也沒人會拿出來說事。
但他可不敢真這么干了。
且不說李淵對太原從義功臣與降將之間的差別過于明顯,就說他自己,想要在眼下的朝堂之上站穩腳跟,也要多找些后援才行。
就看李世民把劉文靜等仍留在帳下效命,就知老李真正的態度。城頭上這兩人只要不死,將來總有機會再次上位,踏進中樞。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好不同意逮到個做兩人救命恩人的機會,屈突通可不打算放過。
于是乎,自昨夜擒下粱胡郎,他就把戰役目標從第一階段的誘敵來攻,換成了第二階段的解救人質上。
左右為了大局又不能攻城,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吧?
可惜,人家薛仁杲根本就不配合。
他老子一戰把數萬唐軍降兵都殺了,卻獨留下這兩人一直掛著,就知這兩人身份絕不一般。留在手里,肯定比交出去的用處大。
而劉綱這一波叫陣,卻又給了他另一個錯覺:
城外的唐軍沒有發動進攻,并非是藏了啥陰謀,而是忌憚他手里有人質,投鼠忌器。
既然這樣,那就更不能放了!
不過要是他說了什么兩軍對壘,不能縱虎歸山之類的大道理,倒還能糊弄一下兩邊的士兵。可不知是被昨夜的失敗給氣著了還是頭腦過于簡單,說出口的話,卻叫雙方都有點懵。
“假仁假義!什么君子之約,莫要以為老子沒讀過書!爾等不就是忌憚這兩個家伙的性命么!”
彼時的薛仁杲就站在不知道為啥臉有些腫的劉弘基“腳下”,一只腳踩在墻垛上,噴著口水對城下的劉綱喝道:“老子都打聽清楚了,這兩人是你們李唐的大官兒!你這廝用一個小小的兵頭來做交換,還想一次換倆?做夢!要想交換,拿李世民的人頭來!”
“放肆!”
“大膽!”
“你放屁!”
一聞聽這廝要什么李世民的人頭,城外的唐軍盡皆變色,出口喝罵。便是被掛在城頭的兩人,被這么多同僚看著,也是硬著頭皮罵街。
甚至于劉弘基一時嘴快,還不小心吐了口口水過去,正落到薛仁杲的頭頂。
要糟……
后者頭皮一炸,假裝若無其事的扭臉向一旁,噘著嘴巴吹口哨。眼角余光偷看時,就見薛仁杲已是黑著臉轉過身來,指著他道:“把這廝給某放下來!”
城下,劉綱看著被一群士兵按在城頭抽鞭子的劉弘基,眼角一陣抽動。
這插曲發生的雖快,但前者剛剛那番話卻還回蕩在眾人耳邊。唐軍這邊自然憤慨不已,不斷喝罵,但彼時的西秦將校,尤其掛在竿子上的那位,卻也心思游離。
要說粱胡郎的身份不夠交換兩員唐軍大將,在道理上也說得過去。可從薛仁杲嘴里說出來,還當著兩軍陣前,也太叫人不是滋味了。
什么叫小小的兵頭?
不換就不換唄,咋還特么損人呢?
于是乎,在稍后兩軍陣前罵街,又被城頭薛仁杲下令射了一臉后,待回到唐軍大營,粱胡郎便主動攔住準備回去繳令的劉綱,言說他有辦法救回李安遠和劉弘基。
其實這事兒也簡單,有個內應就成。
如果說昨晚投降,只是為求活命,那么現在粱胡郎就在為他自己將來的出路做打算了。
按照事物發展的要素來算,李世民的第二次西征戰役,從屈突通北進就算開始了。只是除了他自己,還沒人能看透。
與上一次不同,這一次無論是全局還是一隅,他都本著以主力兵馬吸引火力,小股精銳破敵的戰術思想來操作,頗顯得心應手。
未及過午,可藍山下的騎兵大戰便已落幕。
無主的戰馬在波光粼粼的河岸邊俯首拱著失去聲息的主人,順帶啃兩口青草。唐軍自三面合圍,收攏清點著傷員和俘虜。
李世民與一眾兵將自戰場間行走,不時大笑,言語之間滿是輕松。
殲敵三千,俘虜近兩千,己方損傷不過數百,妥妥的大勝。
報捷的信使已然上路,除卻通報大本營外,也是為了及時寬老李的心。
淺水原一場大敗,可謂是在李唐欣然向上的勢頭上潑了一盆冷水。長安的官員百姓們總在茶余飯后議論,多有惶然之意,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振奮士氣了。
看著遠去廣袤的原野,麾下昂揚向上的士氣,李世民狠狠的松了口氣。
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戰場!他又回來了!
同樣是交戰,他們這邊扳回一局,算是有來有往。可在另一邊的博陵,卻是一邊倒的形勢。
自月初趙萬海在博野兵敗,夏魏雙方在恒水至沱水之間的平原之上數度交戰。魏軍一敗再敗,先丟義豐,被夏軍為進攻博陵占據了前進基地,后丟新樂,失去了己方的戰略縱深。
原本寄希望于崔氏能說動羅藝南攻遒縣,以緩解壓力。卻不知為何,本來已經心動的幽州軍突然西進陳兵懷戎,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李大德發誓,他調兵去云中,真的只是去修軍營的。
之前不是說了么,他準備在河東風陵驛、石艾葦澤關、晉陽杏花嶺以及馬邑采涼山修建四處永固營盤,方便軍隊換防之用。眼下都倒出手來了,當然得先干活啊。
再說了,他二哥還在西南鏖戰,朝野上下都眼巴巴的等消息呢,哪有心思去打別人?
可惜,他這邊賭咒發誓,好說歹說,前來探消息的溫大有仍是半信半疑。
別人有沒有心思后者不清楚,但這位趙王殿下,心思可多的很吶。
這邊搖頭嘆息著往殿外行走,行不多遠,就見自西側宣武殿院墻的月亮門下拐進來一位白胡子老頭,一臉氣急敗壞的往這邊走。
“衛老,這般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溫大有老遠便笑瞇瞇的拱手行禮,可前者卻是斜眼哼的一聲,理都不理便甩著袖子經過。
自打一頭扎進百騎司,老衛頭可是比以前更憔悴了。眼下這般神色,準是哪里的謀劃又出了岔子。
溫大有目送他走進后殿,便“嘁”的一聲冷笑。
衛玄在百騎司到底做什么,他不清楚,但后者和李大德的賭約倒是有所耳聞。且不提有沒有猜到其中的貓膩,就只說這件事本身,就非智者所為。
和那個黑了心的打賭,怎么想的?
貌似憐憫的搖了搖頭,溫大有自去前殿打發那些沒完沒了的公文。而待他走后不久,后殿里便傳出了老衛頭憤怒的咆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