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歷代前輩們留下的經典案例,無論是始皇帝的庸城之變、戾太子的巫蠱兵變還是司馬懿的正始奪權,有一點總是極其相似的:
城內主事者主導方向,城外總要還有相當數量的軍隊加以策應。
畢竟為求穩妥,己方便是先發制人行偷襲之舉,也不能與對方的兵力相差太懸殊才是。何況還要考慮萬一提前暴露的后果。
所以在萬事俱備之后,楊續瞞著所有人又安排了一招“普爛德碧”。
怕是就連老李都沒有仔細想過,添為前朝請大夫的楊續乃是華陰望族。而這微不足道的信息,足以把他與某個完全置身事外的人聯系在一起:前隋華陰縣令、大唐義安郡王李孝常。
當然了,這不是說靠這點關系他就能說動后者隨他反叛。而是順著這層關系,就不難理解他的另一路援兵所為何人。
因為獻出永豐倉的功勞,李孝常算是李氏宗親里受封賞較重的人,連帶他的手下諸如劉德裕、元弘善等舊部也都撈到了不錯的位置,分別為右武衛庫直騎與左統軍,負責京畿駐防。
而這兩位,包括手下的府兵舊部,俱是華陰子弟。
“快快!莫要慌亂!他們不敢追來,吾等還有援兵,吾等還沒輸!”
西內苑宮墻下,在禁軍的箭雨中艱難撤退的隊伍充滿慘叫喝罵,杜伽那與王行本不斷安撫,楊續也適時高喝,穩定著軍心。至于楊侑與獨孤懷恩,此刻已然有些懵了,只顧撒丫子奔逃。
早先還覺得今夜這場雨下的好,正好掩蓋了他們的蹤跡和腳步聲。然而此刻隨著隊伍不斷在泥濘中摔倒,許多人便又覺得老天爺可真特么會挑時候添亂。
“快,就快到了!”
隱隱的,隨著城墻上的羽箭漸歇,呼喝喊殺之聲傳來,便見自安禮門與元德門之間的城墻上正有士兵交戰,顯然禁軍還未來得及奪回城門,跑在最前的某尚書省郎中便喜形于色。
剛剛在玄武門下時他被人擠去了后面,倒是不曾露臉。這波若是能逃回東宮,說不動他還有機會原路出去,假裝回家睡覺。
不僅是他,此刻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沖回來的人大都松了口氣,不自覺的加快著腳步。
便在這時,一陣“piapia”的聲音自東面穿過雨幕,很快就連成一線,隱隱的,似還有呼喝之聲傳來。
“哈哈!定是某安排的援兵到了!”
楊續推開身前擋路之人跑到最前,聽著越發接近的響聲,又詫異的嘟囔:“怎么聽起來像騎兵?”
既是宮變,那有可能的戰場便是城墻亦或是各宮廊道廣場,騎兵根本施展不開。何況就他的了解,劉德裕和元弘善手下也沒有騎兵,現今長安周邊除了北面的唐王六軍,便只有……
“不好,是突厥人……”
不等他吼完,隨著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眾人已是通過那剎那亮起的畫面看清了來者的面貌。
氈帽、皮甲、鐵蹄、彎刀。
楊續想的不錯,似城墻亦或廊道這種地形確實不適合騎兵作戰,可對方也并沒想過要去那些地方。
前鋒騎兵沖過日營門,隨著刺耳的摩擦聲,前排的騎士便猙獰著舉起了彎刀。
他們的目標,自始至終便只是西內苑的敵人而已。
已然跑近元德門的崔長先不等驚叫出聲,大好頭顱便隨血光沖起,尸身還兀自往一旁跑了兩步,才栽倒在宮墻之下。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的可不止是楊續他們,便是元德門上留守的士兵也都下意識的躲避。
話說前幾天那突厥使者還上趕著來拜見蕭皇后,怎么眨眼就又和老李穿上一條褲子了?
正驚詫間,隨前鋒騎兵沖門而過的一員銀甲將領給出了答案。
阿史那大奈,李淵親封的從二品光祿大夫。與康鞘利那種受始畢之命前來幫忙的“雇傭軍”不同,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唐人士,皇帝心腹。
“快!沖過去!此地開闊,吾等不是對手!只要沖進宮城,待到援軍抵達,便是他們敗亡之時!”
都到這會兒了,楊續還不忘他那不知在哪的援軍。而其余人雖持懷疑態度,但委實也沒別的選擇了。
本就不嚴密的隊伍被先鋒騎兵一沖而散,少部分往北面宮宇奔逃,其余則撒丫子沖向不遠處元德門的甬道。
便在這時,隨著“吱呀”的響動聲,本來洞開的宮門卻在里間正被人快速的關閉。
“不要!”
“誰讓你們關門的!”
“混賬!”
“等等俺們呀!”
已然沖進甬道之人頓時呼喝,同時加快腳步,而尚未趕來的兵將便哭喊喝罵。
能看到內里幾個“武裝太監”和留守武侯俱都被嚇的臉色慘白,身體卻仍堅定的關著宮門,且速度越來越快。
拉著楊侑剛沖到甬道下的楊續被崔長先的腦袋莫名絆了一跤,當場摔了一臉泥。前者被推搡著飛撲出去,卻也沒理會這貨摔死了沒有,連哭帶喊的向前奔逃,在間不容發之際堪堪躥進了門內。
“哐!”
宮門隨即閉合,隨同而來的便是通過甬道突然間被放大的喝罵與慘叫聲。
這一波,他們完敗。
有心算無心之下,他們與李淵之間的結果也只能是五五開,何況后者早下好了套子等他們鉆。
“嗚,嗚嗚”
穿了一身明光金甲,還以為今夜就能站在太極殿發號施令了的小楊同學靠著宮門跌坐在泥水里,忍不住捂起嘴巴痛哭失聲。待到發現手掌通紅,而身下的門洞里還在不斷往外流淌鮮血時,便又驚叫著跳起。
城下甬道中的慘嚎還在繼續。
有人在宮門之上拍打呼喊,有人在詛咒老李全家,還有人在痛哭求饒。
逃出生天的眾人直勾勾的看著不斷顫動的宮門,未及反應,隨著兩聲慘叫,外圍卻是有人拔刀砍向了自己人。
“你瘋了!”
眼見某個武侯都尉被捅穿了腰子跌倒在泥水里,疼得叫都叫不出來,周圍人群頓時大嘩。
動手的是兩個帶著斗笠的內侍,隨著喝問間,卻是陰狠一笑,再次揮刀撲來。
于此同時,自西面佛堂院的方向突然出現大隊人影,打扮與此前的“武裝太監”并無不同,但身份卻很可疑。
內侍常走的暗門,可不止東宮才有。
想到某種可能,楊侑猛的一哆嗦,再不理會身前廝殺起來的眾人,撒腿就往承恩殿的方向跑。
要是這會兒還想不明白是咋回事,他那些年的代王就白當了。
明擺著的,這把老李不但早就洞悉了他們的布置,甚至還夾帶了不少私貨。比如這些“不走尋常路”的內侍,未必是來助大軍平叛的,倒是很有趁亂來幫某人做“臟活”的嫌疑。
渾水摸魚,絕對是老李家的家學傳統。
“怪不得出現在西內苑的都是突厥人,怪不得這邊動手的都是內侍……”
楊侑這會兒絕對是被求生欲點燃了小宇宙,小心臟馬達般的跳動著,思維也比往常任何時刻都要活躍。
既然己方的一切布置都在老李眼中看著了,那不用說,楊續所謂的援兵也肯定沒有了。
確實沒有了。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之前,龍首原下,浐水西岸大營。
提前出城的劉德裕以李孝常的名義來調元弘善麾下兵馬前往阿城換防,并未引起大營守將的懷疑。
何況傳令與接令之人本就是一伙的,只要說辭統一,連復驗兵符都免了。
可就在五千華陰府兵隨兩人冒雨出營,未行過數里就被人給攔了下來。
“兩位,回去吧!下這么大雨,可別再傷了身子!”
羅士信一手扛著鐵槍,一手還提著個用斗笠遮蓋上沿的燈籠,不倫不類的。待笑嘻嘻的說完,打馬在前的劉德裕面色便冷了下去。
“某奉義安王軍令前往阿城換防!你是何人,也敢攔路!速速退開!”
“噫,你是真不認識羅某,還是裝不認識啊?”
羅士信反手甩下鐵槍,搖頭道:“軍隊如何換防自有陛下與各位朝臣定奪,還輪不到義安郡王來安排吧!”
“大膽!小小郎將,也敢妄議軍令!”
剛剛還裝不認識他的前者開口就叫破了他的職銜,而另一邊的元弘善也打馬上前,一手按在刀柄上,儼然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架勢。
“呦,你嫌羅某官兒小啊?”
獨自一人面對五千大軍的羅士信看起來倒比對面兩人還囂張,見狀便抬起燈籠指向西面,撇嘴哼道:“那邊兒有官大的,要不你和他說?”
“呼!”
隨著話音落下,百步之外的雨幕中忽有火光亮起,眨眼便連成一線。前兩人扭頭只看了一眼,便驚得手腳發涼。
只見斜向西北的土丘之上,密密麻麻排列著數不清的騎兵。當先一人金甲玄披,胯下黃驃馬,手持巨闕弓,正冷著臉注視這邊。
老李未料到此番華陰府兵會卷入其中不假,但別忘了,無論是誰想要攻日營門,龍首原都是必經之地。早在三天前,李世民麾下的騎兵就已運動到位了。
“噗通!”
只愣了數息,劉德裕與元弘善便滾鞍下馬跪倒在泥濘中,冷汗與雨水交織流下,久久不敢起身。
“下臣參見秦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