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當的故事告訴我們,吃瓜歸吃瓜,但瓜皮可不能亂丟。
李大德以為今日之事已告一段落,拍著手在一群保鏢的護衛下顫顫巍巍的下了梯子,卻不知他以為結束的事兒,不過才剛剛開始。
段達拿下偃師城后本想乘勝追擊,直抵虎牢關下與王世充相呼應。卻不想已過洛水對岸的殘軍突然就瘋了,在李密的帶領下把追過洛水的皇甫無逸好一頓削,差點就突到對岸去。
當天邊最后一絲紅霞被一片殘云遮擋后,已然戰損近半的段達才清醒過來,急忙鳴金收兵。
當然李密也不好過。
或者說,最難受的就是他了。
契闊死生君何問,孤云逝水向誰哀。
一場因烏龍而行差踏錯的亂戰,讓河內援兵戰損近萬,偃師與虎牢之兵損傷數千,丟了平津與偃師不說,還死了柴孝和。
除卻鄭頤,前者可以算是他手下最重要的謀士了,月前還曾勸他莫要理會宇文化及,當以穩固河內為首要,聲猶在耳,斯人已逝。
就只因為他遲到了幾個時辰。
“痛,嗚嗚嗚……痛煞寡人也!”
洛水東岸,李密涕淚橫流,仰天大呼。
暮色寒風中的殘軍矗立,血色彌漫之間,身覆戰旗、臉色蒼白的柴孝和躺在幾方木板上,臟兮兮的亂發還帶著水漬,卻再也說不出“主公當以大業為要,莫做兒女姿態”的話來。
風蕭蕭兮洛水涼。
人在或許蒼涼之際,才能在紛雜的亂局中真正洞悉現實的軌跡。
在援兵抵達之前,李密還充滿自信,覺得自己能絕地反擊,頂著三方壓力重新打開局面。但此刻大軍環繞,卻反而感受到了那種“大勢盡去”的無力感。
或許當年劉備白帝城托孤時,說的那句“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其實是真心話。而諸葛亮大抵也聽出了其中的真誠,才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蜀國。
可惜李密的“諸葛亮”卻先他一步而去,以至他雖也洞悉了局勢,出的卻是昏招。
“主公,柴司馬雖抱憾而亡,然軍情如火,不若暫回虎牢,從長計議!”
一群人上前勸慰,不等說完,卻見這貨掛著眼淚起身,卻是哽咽哼道:“吾已害孝和慘死,又怎能再棄他而去!傳令,咱們回興洛城!寡人要全城縞素,為孝和送喪!”
啥玩意兒?
站立在側的鄭颋與劉晉等人面面相覷,暗罵這王世充的刀眼看就要剁臉上了,這個節骨眼上你特么要回去辦喪事?
好吧!
嘀咕歸嘀咕,但面對彼時悲愴難抑的某人,在場還真沒有敢出頭諫言的。
鄭颋心說回去也好,左右虎牢關有兩萬生力軍守著,段達在消化掉偃師之前也未必敢出來嘚瑟,他都好久沒見新娶的那房小妾了,還挺想的說。
他永遠也見不著了。
就在最后一抹天光暗沉之際,伴隨著連綿而起的號角聲,出汜水繞過萬山的隋軍先鋒旗號終于出現在了興洛城下,單雄信匹馬勸降,引得全城嘩然。
夜半下起了小雨。
秋雨帶來的除了泥濘,還有歲末之寒。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有種仍置身于自己那間兩千五百塊月租的單身公寓里的錯覺。
當然了,那會兒他可鋪不起熊皮被褥,所想之事也全無現在這般復雜。
老王摔斷了腿,又震傷了內腑,已然連夜搭船北上,去太原尋老張頭救命去了。與他一道北進的還有謝映登的弓箭營與五千原瓦崗軍的家眷。
這只是第一批,據老程傳回的消息講,東郡一地雖經歷幾次大戰,但留存百姓頗多。不但他們的家眷無恙,托老單的福,還借機庇佑了不少周邊百姓。他與某牛姓副將一合計,左右潞州缺人口,說不定河內現在也缺,干脆都帶走算求。
不過李大德彼時想的,卻是要不要趁機開放北面的關隘,引河北難民入關,充實人口。
沒人比他更清楚人口所能帶來的紅利與效益,加之這一舉動在亂世背景下也是個加分項,妥妥的會被士人稱贊。但風險也同樣是肉眼可見的。
他們與東郡百姓不同。
后者原本就感激瓦崗的庇護,又有承天軍眾多家眷從中幫襯,想來融入李唐問題不大。再說李密就快完了,就算不入李唐,他們也沒地方可去。
但河北一地的百姓就不同了,且不說魏刀兒治下,單說竇建德這老小子在河間、信都范圍內的聲望就頗高。這會兒要是放開邊關,等于變相幫他減輕了負擔,老百姓還不會念他李唐的好,難說里面會有多少人成為竇夏的探子。
“若是以軍器糧食交換……”
李大德只想了個開頭,就急忙甩了甩腦袋,把這詭異的念頭給驅逐掉,暗罵自己可真是瘋了,404的買賣也特么敢做。
不過緊接著,床上的身影忽然頓住,就連被子滑落都沒注意。
他忽然想到,這買賣和竇建德做不得,但可以找別人啊!
歷史的真想往往都是從細節處由小見大,比如說隨老楊征伐高句麗流落在異國他鄉的漢人,《資治通鑒》中說“無所不至,往往見中國人……隋人望之而哭者,遍于郊野”,以至李世民聞之慟哭,發誓要“誅滅東夷丑類,救吾子民于水火”。
高句麗雖脫胎于中原王朝,但卻是典型的奴隸制社會,這些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以往他總是下意識的忽略掉北疆,也是源于李唐自身的實力不足。但是眼下,他雖然也沒有北伐的實力,但通過羅藝贖買些人回來還是完全可以的。
畢竟不同于竇建德與魏刀兒,高句麗那邊的貴族只認錢,而某趙王別的不多,就是錢多。
“來人!研磨,老子要寫信!”
這種事,出發點再怎么高尚也是好說不好聽的,他就算意動,也不敢假自己之手。況且這事兒既然要通過羅藝來做中間人……鍋當然是給老溫家去背啊!
“看來是時候撒一把釘子過去了,老子在這邊打生打死,你在旁邊看熱鬧可還行?”
房間內燈光亮起,提筆想字的某趙王一邊寫,一邊琢磨如何能讓這幾家鄰居后院起火,完全沒注意到他這評語用在自己身上也毫不違和。
對于河南的兩方勢力來說,他現在的做派,就和一個笑吟吟看隔壁打架的厚臉皮鄰居沒有任何區別。
黎明之際,即使秋雨漫灑,也沒能阻擋興洛城那沖天而起的大火,就連數座山頭相隔的虎牢關都看得見。
李密做的最錯的一件事未必是在這個關頭引軍回城,但在這之前,把整個興洛城的防務交給邴元真一定是錯的離譜的。
當然他有他的考量。
眼下裴仁基父子、單雄信等盡歸王世充,真要讓邴元真與賈閏甫留在虎牢關,且不說李密難以掌握瓦崗留守的兵馬,便是這倆人的態度他也不放心。
索性干脆把這兩人都趕回興洛城,一方面是將兩人調離嫡系軍隊,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柴孝和與鄭頤都不在,需要有人穩固后方,安定人心。
可惜,這兩人要是不回去還好,一回去,后方直接沒了。
王世充在路上瞞著裴仁基沒說的王炸,便是邴元真的投效信。
有單雄信榜樣在前,加之李密殺翟讓一家的事并沒過去太久,使得他并沒怎么猶豫,就悄悄換了山頭,備好了后路。
寅時正三刻,正當李密的回洛大軍被雨幕擋在半路上時,興洛城西門的守軍便被邴元真調開,開城獻降。
王世充親立城頭督戰,王琬、王玄應、王仁則等子弟帶頭沖鋒,在后方營中被驚醒的裴仁基等人尚不知發生了何事時,前鋒就已殺過元帥府,讓半個城池都落進了刀光血雨中。
王世充是故意的。
李密失去一個柴孝和尚哭得肝腸寸斷,他在東南死了那么多心腹大將,尤其是連王辯都死了,又如何不恨?
他可以因為單雄信的投效對東郡的瓦崗家眷裝沒看見,也可以耐著性子,放下身段去拉攏老裴父子,但對興洛城里這些李密的擁攢者,他要狠狠的報復才能平息心頭那股悶氣。
再不發泄,他怕自己會憋出病來。
火光亮起,隱在雨幕之中的眸子忽明忽滅,忽而勾起嘴角,似魔梟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