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六月繽紛,乃是因為雖入夏,但驕陽并不熾烈,在百花齊放的時節最是繽紛。
但王玄應依舊覺得很熱,汗流浹背滴裙甲的那種熱。
當然了,畢竟是在逃命,可以理解。
來自慈澗的一千運糧兵在由太原軍器監為其量身打造甲胄兵器的玄甲騎兵面前,連減速的作用都起不到。他之所以能有機會跑,大抵還是占了馬的便宜。
李世民的“順拐馬”雖然喜慶,但畢竟在戰場上不占優。某趙王倒是說過要把青騅借他騎,但聽他說什么“好馬就如同好女人,不侍二夫”之類,便氣得又收了回去。
其實某秦王是覺得,以他弟弟的個性,聽到這話沒準會當場把馬送給他的。
失策了……
所以彼時暗恨買不到后悔藥的某秦王看著王玄應胯下那匹渾身赤紅,在陽光的照耀下竟似反射粉紅熒光般的駿馬,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
他在西北遍尋不到,卻想不到在這中原腹地居然能見到一匹汗血馬。
估計又是托老楊的福從御馬監里找的,小王同學大抵沒這面子。
“都別放箭,莫傷了寡人的馬!”
千軍奔襲間,李世民還不忘高呼提醒,卻不想倒叫王玄應松了口氣,跑的越發順暢了。
“得此馬者,寡人千金購之!”
眼見這貨越跑越遠,前者大急,幾次舉弓都又猶豫著放下,只能以某些身外之物來激勵手下。
效果還是很明顯的,隨著話音,身側罵街之聲頓時多了起來。
嗯,玄甲軍所騎雖也多神駿,但論速度,還特么不如他身下這匹“順拐”呢。眼見著“千金”越跑越遠,能不罵么。
便在這時,身前大地一陣反常的震顫,待眾人打馬沖上一處土丘,入眼便見前方水光粼粼,有營地在谷水南岸陣列,黑壓壓的軍隊正向外奔走。而他心心念念的那匹寶馬,已然消失在營地之中。
寨門后方軍旗搖動,隨著馬蹄聲起,就見近前騎兵打馬出營,在唐軍的注視下漸次集結。在陽光的反射下,亮銀色的鐵束甲熠熠生輝,胯下戰馬亦是甲胄齊全,竟是自老楊故去后隋軍中難得一見的鐵浮屠。
王世充這把能逼得陳政與皇甫無逸躲在陜縣城中堅守不出,大抵也是憑的這一千重騎。
眼見唐軍自西南出現,李世民的王旗高高在前,坡下一員騎將舉刀斜指,似喊了什么,那一千騎兵便一聲吶喊,向土丘殺奔過來。
“來的好!”
后者回顧左右,對丘行恭比劃了一個手勢。而后一聲令下,右翼所屬的一千騎兵便同時動作,解開馬鞍兩側懸掛的皮質袋子,隨著負重落地,濃烈的煙塵轉瞬而起。
鐵浮屠沖至半途,就見坡頂塵煙之中羽箭乍現,兩營騎兵如離弦之箭向東迂回,以雁形陣穿插而下。
馬背之上的唐軍騎兵手舉連弩,都不見其動作,尖銳的羽箭便不斷射出。三菱形的箭頭帶著嘯音飛近,倏一遭遇,便在騎兵陣中掀起片片血花。
隋軍帶隊的騎將葛彥璋本沖在前列,不防被一枚不過三寸的羽箭釘在手臂之上,卻如錐骨剜心的刺痛,像是被射進了骨縫之中。連忙呼喝變陣,向西迂回。
兩軍交錯而過,未及接戰,隋軍一方的損傷就超過了一成。
便在這時,隨著一陣密集的重物落地之聲,唐軍左翼也掀起了煙塵。在后者皺眉注視下,一員小將怪叫著自塵煙之中沖出,另一千騎兵也以同樣的陣型自西面迂回,與丘行恭形成夾擊之勢。
“嗚”
悠長的號角聲響起,北面中軍旗下的王世充已然注意到了騎兵遭遇的困境,下令騎兵后撤。
重騎兵如果在速度上不占優,便只有被放風箏的份兒。但對付騎兵,也并非只要騎兵不可嘛。
谷水營前,兩千刀盾兵提拒馬踏步上前,而后各營步槊手與弓箭手便交替跟進,在拒馬之后設下密集的槍陣。
葛彥璋引軍回撤,剩余不足八百的重騎兵分向大營左右兩翼,便在這時,土丘之上剩余的一千唐軍動了。
李世民解開鞍鉤下的皮帶,自內里竟掏出塊肩甲來,“咔”的一聲扣在肩頭。隨即胸甲、護肘、護膝、護脛,短短幾息,便由輕騎兵變裝成了重騎兵。
周圍的士兵們也有學有樣,這還不算完,待兩側的皮袋子里的東西拿完,后者解開側面皮扣,將袋子展開,內里竟露出了以三角形甲片勾連一體的內襯,將頂端的鐵環往戰馬籠頭、肚帶上一掛,就成了重騎具裝。
這種堪稱華麗的變身,幾乎就是在王世充的眼皮子地下生生發生的。后者眼角抽搐之余,不等反應,對面號角聲起,那抹王旗已是一馬當先的向這邊沖來。
“殺啊!”
一員手持長槊的黑臉騎將緊隨李世民身側,一千玄甲重騎踏著鼓點般的節奏直沖陣前。而兩翼的段雄與丘行恭彼時迂回到山坡之上,紛紛下馬拾起之前丟下的袋子,過不多時,便又是兩千重騎打馬沖下。
這是智慧與勇武的結合,也是科技的碾壓。
王世充大營前的拒馬只抗了一瞬,后方持盾以阻的刀盾兵就被一箭射翻。沖到近前的尉遲恭揮槊連挑,將拒馬砸翻在其后的陣中,一千重騎便如燒紅的刀子一般就那么捅了進去。
“撤!撤退!撤到大陽橋以北,據河以抗!區區三千騎兵,只要吾等占據地利,他們便過不來!”
王世充的反應還是很快的,奈何有人比他反應更快。
彼時陜縣城中的陳政雖然軍事水平一般,但還有個與之朝夕相處了兩年的皇甫無逸呢。
這邊都不等小王把將令傳到各營,對岸的縣城南門大開,隱于其間的五千府兵便殺了過來,瞧那不管不顧的架勢,竟是要搶在他們前面占據大陽橋,堵他的后路。
李世民一瞧對岸那場面就樂了,一邊緊著拉起弓弦搶尉遲恭的人頭,一邊暗道這陳政不愧是被老三調教過的,就是有眼力見兒。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此戰若擒王世充,寡人取洛陽,便如探囊取物耳!兒郎們,殺啊!”
“殺啊!”
自西北歸來之后就一直在訓練,未曾上過戰場的眾兵將彼時熱血翻涌,士氣不用激勵便達頂峰。從空中俯瞰,三道玄色箭頭猶如三支離弦之箭,徑往王世充的中軍旗下殺去。
“鄭公!麾下為您斷后,請速撤離!”
從東側好不容易才跑回來的葛彥璋都容不得緩口氣,便有喝令騎兵集結,分做三個方向正面迎向攻來的唐軍,為小王跑路爭取時間。
后者也不矯情,先是拉過親兒子“啪啪”抽了兩個大嘴巴,接著便在親衛的簇擁下爬上戰馬,沿著谷水河岸向東奔逃。
他這一敗,自函谷往東至澠池一線近二百里的平原便盡落唐軍兵鋒之下,東都以西再無險可拒。
天險已失,敵軍入境,四面楚歌,這景象,莫名有些熟悉。
王世充想起了當年盧明月攻洛陽,亂軍四面圍城,逼得楊廣南下江都時的情形。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更絕的是,還有人為他提出了類似自己當年為后者所提的建議。
“阿爺,唐軍勢大,孩兒來時聽聞滎陽諸郡皆已降唐!不如先帶軍撤入襄城,咱們重整兵馬,給其來個反包……”
“啪!”
又是一個大嘴巴,差點把王玄應的腦子一起給抽出去。
王世充暗罵老楊這才死了幾年啊,傻嗶才學他那做法呢。口中卻是罵道:“黃口小兒,安敢亂寡人軍心!勝敗乃兵家常事,區區一戰失利,如何能動搖大局?你若破了膽,自滾去城中哭嚎,莫要在寡人身前叫喪!”
“孩,孩兒不敢!孩兒也只是想替阿爺分憂罷了……”
前者捂臉低頭,嘴里唯唯諾諾的說著,垂下的目光里卻盡是罵街。
特么的,你自己打不過唐軍,卻把火撒到親兒子頭上來,這是人干的事兒?
而另一邊,罵完了兒子的王世充則是陷入到沉思之中,不斷糾結。
既然這節奏和當年老楊面對的局面相似,有案例在前,正確答案就好像很明顯了。
不能放棄洛陽!
絕對不能!
一旦失去了這處經營多年的大本營,他就失去了根本。一個連根本都失去的人,又憑什么去爭霸天下?
對!就是這樣!就在這兒跟他們干!
好似“想明白了”的小王同學莫名又有了信心,待退守到新安之后,便即刻詔令河南諸郡刺史盡起兵馬入關“勤王”,共抗李唐兵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