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建德以為多線作戰,就能分散老李在東線的兵力,可現實卻給他狠狠上了一課。
兵力可不是這么算的。
河北一道經年飽受戰火荼毒,百姓罹難,十室九空。他辛苦經營四載,連同山東一道合計不到五十萬戶的人口,便聚集了近六十萬的兵馬。雖說這其中包含了不少前隋的他州府兵和自魏地逃難而去的青壯,但也已經是他能招募的極限了。
他都能招這么多人,那老李坐擁河東,關中、隴右、山南四道及懷、衛、幽、燕等州,人口近一百五十萬戶,加之某趙王所設屯田練兵之法與典兵府分管治安等制度,這些年又不斷從魏地、河洛等地吸引人口移居,又怎么可能只有目前顯露出來的這區區四十萬兵力?
老李要是愿意,一聲令下,單是河東道與關內道現成的府兵便超十萬之數。要是再算上在京宿衛以及個州府的捕吏,輕輕松松便可再拉起三十萬兵馬來。
這還不算靈州的赤水軍與三川的唐王六軍。
所以想用多線作戰的方式來迫使李唐分兵,根本就是在開玩笑。
當裴寂領長安左宿衛兵馬并五萬府兵進駐慶州,與赤水軍并唐王六軍組成西北防線,抵御突厥的消息傳回后,已然被逼棄守萬春宮,退到博平的竇建德一宿都沒睡著覺。
草率了呀!
日前重領兵馬的高士興在安陵遭遇唐軍王伯當部,雙方沿永濟渠東岸打了兩天,卻不防羅士信引一路偏師自樂陵方向迂回,要不是前者見機的快,許是就又被堵在安陵城下了。
眼見自己御駕親征擋住了來自宋金剛的壓力,卻擋不住唐軍的進兵之勢,加之圍魏救趙的計劃又出錯漏,竇建德郁悶之余,便苦思破局之法。
當下的問題是,他要想抵擋唐軍的全面進攻,就必須集中優勢兵力打掉至少兩路兵馬,扼其態勢。可身側有宋金剛這類狗皮膏藥一般不依不饒的選手在,又使得他難以集中兵力。
“兩害相較取其輕,必須先破掉魏軍殘余勢力……”
月光朦朧之下,睡不著覺的某夏王長身而起,披著單衣持起油燈,去看掛在榻前的輿圖。
宋金剛而今聯合王子英余部,打了這么久,仍有十萬之數。尤其是魏軍喜裹挾百姓作戰,每每參戰的實際人數總超出預計。要想一舉殲滅,同樣得盡全力。
真要這么做,怕也難有余力再與李大德相爭了。
“寡人需要時間……”
竇建德喃喃自語,接著看向北面已失的各州府標注,心中似有了明悟。
這個時間,李大德不會給他,宋金剛與王子英同樣不會給他,但他自己卻可以給自己。
那句話是誰說的?存人失地……算了,不重要……
七月的最后一天,竇建德引兵東進高唐,隨即經祝阿西南渡口過黃河,全面退入山東境內,轉而向平陰進發。
宋金剛果然仍不放棄,在探知其行軍路線后,當即攻向博州,以期在濟北渡河截擊。
而這個時候,已然抵達轘轅關前線的李世民卻忽然接到了屈突通的快馬奏報,說姓王的突然要求談判,商量投降的事兒。
還有這種好事兒?
還別說,就在這個當口,自廣成關北進的勤王軍也停了下來,似得到了某種命令。而中樞轉來的一份詔令,更是解了他心下的疑惑。
這種好事兒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有的,而是夾雜了老李的又一次微操。
事實證明,即便是裴寂賭咒發誓,左右兩翼又有赤水軍與李建成的策應,老李仍是不放心這老貨。但人家李世民走不開也是事實,于是他重拾技能,給王世充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
他在信中言說,你看,現在洛陽被圍了個結實,你我都心知肚明城破是早晚的事兒,你又何必非困守死地呢?與其將來魚死網破,不如你現在就投降,哥封你個鄭王,仍叫你留守洛陽。這樣我全了面子,你留了里子,皆大歡喜不好么?
看上去,小王同學似被他說動了,才有了這次的主動談判。
邏輯很清晰,動機也明確,所以盡管心下還有些懷疑,但李世民仍快馬回轉,又向洛陽奔去。
真要是能就此收復河洛,避免兩軍的短兵相接,未嘗不能稱為一樁美談。
可惜這會兒李大德正在巨鹿西北的大陸澤上攜美游,咳不,是走訪民生,并不知道他爸爸的又一次微操,否則一定感嘆該來的還是會來,就是不知小王這脫了褲子放屁的舉動到底是為哪樣。
難道就只是想試試他那三寸不爛之舌?
八月一日,唐、鄭雙方談判開啟。
王世充與其兄王世惲、其子王玄應領二百禁衛出城,同時叫單雄信脅迫皇泰帝楊侗出上陽宮,在洛水東岸的城墻下擺開儀仗。李世民則與李元吉一道,領竇軌、房喬、杜如晦、長孫無忌并秦瓊等近衛將領一道,現身洛水西岸。
從雙方的人員配置也能瞧出,李世民是真心來談判的,而小王同學,大抵在扯犢子。
你特么把小楊帶出來,是鬧哪樣?
“李二,我覺得這事兒不對呀!”
“啪!”
李元吉瞇著小三角眼不等嘟囔完,兜鍪就被他親二哥給抽成了九十度直角。
“要么叫兄長,要么稱將軍,李二也是你叫的?”
后者瞪著眼睛罵完,隨即便用同樣的語氣扭頭對他舅哥道:“輔機,寡人也覺得,這事兒不對呀!”
“是不太對!但已至此,姑且聽聽這姓王的說些什么罷!”
長孫無忌有些拿捏不準,便在這時,對岸一道金甲身影踏步上前,忽然高喝道:“某奉陛下旨意,特問李唐將軍何故犯我疆土,掠我百姓?陛下乃大隋正統,奉天守土。將軍這么做,不怕后世之人口誅筆伐嘛?”
啥玩意兒?
李世民與眾人一臉茫然,突然有種嗶了舅舅的感覺。
千算萬算,沒算到小王居然用這種方式開場。話說這都武德四年了,居然還有人躺在前隋的殘骸上沒睡醒呢?
“呔!對面的手下敗將聽著!某乃大唐齊王李元吉,你們識相的立刻投……唔……”
某東征副將這邊話還沒喊完,就被以他二哥為首的幾個大漢捂住嘴巴,拖去了后面。某秦王彼時一邊教訓弟弟,一邊給長孫無忌使了個眼色。后者點頭之余,便拉了粗嗓門的尉遲恭上前,喊話以對。
“隋政暴虐,群雄共討!而今天下百姓無不喜我大唐,而厭諸侯暴虐。明人不說暗語,而今我王師東進,河南諸郡無不望風來投。無他,乃我主圣明,隋帝無道也!嘗聞鄭公高義,遍結英豪,何不獻出昏君,奉土歸唐!我主必感念公之德行!”
好吧,既然人家拿出小楊來說事,那長孫無忌便也順著小楊往下說。
真要是拋開天下紛爭不談,話題扯回到前隋之上,反倒理由更充分了。而今天下諸侯,誰不是靠反隋起家的?造反還需要找理由么?
對面顯然是沒料到,把楊侗搬出來居然是這種結果,待話音落下后,沉默的時間便有點長。隱約能看到王世充似在與其兄爭論著什么,某皇帝則是被單雄信拎著脖領,委委屈屈的站在一旁。
“呼!這姓王的葫蘆里到底埋的什么藥,難不成是要拖時間?”
這邊教訓完了弟弟,神清氣爽的某秦王整著衣領出現。長孫無忌先是回頭笑了笑,接著與房喬幾人對視一眼,忽又覺得哪里靈光一閃,隱約想到了什么。
這個時候,對面又喊話了。
待發現小楊的人設立不住后,王世充就改了策略。這次喊話之人不稱陛下,改說鄭王。卻是提出了只要李世民撤兵回轉,他們愿以李唐為上國,自認藩屬,幫李唐鎮守東大門的話來。
后者差點被氣笑了。
聽聽,這是人話么?老李得吃多少安眠藥,才能被這種鬼話給唬住?等滅了洛陽,平定山東,東面毗鄰大海,用特么你守?
現下可以肯定了,小王這波談判根本毫無誠意,就是閑的無聊出城扯淡來了。
李世民笑罷冷哼,正要組織一份義正言辭又聲情并茂的最后通牒學給尉遲恭,不防一側的杜如晦突然臉色一變,跺腳道:“遭了!這姓王的知南有大軍來援,將我等賺回,莫不是為壞秦王之策,叫大軍趁機來攻?”
“什么!”
“克明切莫亂說,王世充如何知秦王謀劃……”
周遭眾人詫異出聲,不待說完,忽聽后方馬蹄聲響,留守大營的殷嶠正打馬而來,臉上掛著焦急之色,隔著老遠便揮手高呼。
李世民心下咯噔一聲,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