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也不知老楊寫這首詩的時候到底經歷了什么,十個字,竟道盡了兵家鐵血后的寂寥與惆悵。
斜陽如血,倒映山前滾滾濁浪,使得灘頭上的斷戟殘旗越發彰顯出世事的滄桑來。
焚尸的煙火已然升起,密集的營帳自大峰山前漸次展開。
魏軍俘虜在夏軍的看守下打掃著戰場,送往日同袍最后一程。而在這之中,每當有人經過東北面那處殘肢猙獰的河灘時,便總忍不住嗟嘆。
宋金剛的三千近衛,無一人投降,盡歿。
一隊夏軍士兵正在此挖坑,擬立一處新墳。岸邊濁浪相擊的風化巖下,后者懷抱著自己的腦袋,兜鍪上染血的紅纓在風中微微擺動,訴說著大魏司馬最后的故事。
作為常年對決一線的敵人,竇建德給了他與王子英不同于別人的優待與哀榮,雖然僅僅是比別人多了口薄棺與墓碑。
最開始的計劃可不是這樣的。
作為魏軍之中為數不多可以算得上是名將的人,宋金剛幾乎與夏軍所有的將領都交過手,包括竇建德本人,且是敗少勝多。最后更是殺了王伏寶這樣名聲在外的猛將。
因為私仇而枉顧國事,自然不是竇建德這種自詡圣明之人的做派。
所以他最初的打算其實是將其困在山前,待對方明白大勢盡去,無力回天之時再親自出面招降,當著兩軍近三十萬雙眼睛,給足他臉面。
他都想好等宋金剛感動得抱著他大腿哭的時候要說些什么了。
此事若成,他便可以從容收編后者麾下的十五萬大軍,再加上隨駕的二十萬禁軍以及高雅賢麾下的十萬兵馬。屆時集合近五十萬士卒,猛將如云,反攻河北并不是難事。
然后,都不容他把逼裝完,某個姓蘇的夯貨就當著他的面把宋金剛的腦袋給剁了下來。
龍旗飄揚的中軍帳外,自外間領命前來開會的劉黑闥與高士興經過寨門,待見跪在外面的銀甲身影時,便相顧搖頭嘆息。
與動輒指揮數十萬兵馬的宋金剛相比,現下的蘇烈確實有些排不上號。
隨后的那場困獸之斗,對方幾乎拼光了他麾下的騎兵。且不論他是不是破壞了某夏王的大計,單只輕敵冒進,造成了本不該有的損傷一項,跪在這兒就不冤。
所以最先趕來的高雅賢壓根兒就沒給他求情,待某夏王處置完了,他這兒還有頓鞭子在等著抽呢。
待眾將入帳聚齊,上首端坐的某夏王便命人展開一副輿圖,開始分析最新的局勢戰況。
比起王世充來,他們雖然丟了大半領土,好在機構還算完整,且進入山東后占據地利優勢。按照竇建德的想法,就是自保已經有余,該圖謀反攻了。
然而待匯總了各方情報之后,眾人又開始糾結。
因為李大德并沒急著進兵。
彼時在河北分散五路的唐軍,好似旅游一般,慢悠悠的在那晃蕩。自冀州以降,整片區域幾乎都是不設防的狀態。可人家愣是理都沒理,自顧按照自己的節奏,一步一個腳印的踏實前進。
某趙王甚至還抽空在趙郡做了一次改編,將楊公卿麾下的兵馬裁撤壓縮,只留下不到三萬的老兵,剩下那些曾被趙萬海裹挾的青壯每人發一袋糧食,全趕回家種地去了。
那節奏,根本就不像是在攻城略地,反而透著股游山玩水的寫意與疲懶。
這就又打亂了某夏王的計劃。
他還想著說利用漫長的戰線縱深來分散唐軍兵力,并行突襲之計呢,可人家愣是沒踩他這陷阱。如今兩軍之間隔著超過百里的曠野,單是走路都得三天,毫無隱秘可言,還突襲個屁?
這可咋整?
有些無奈的夏王與眾臣將相顧無言,頗感煩躁。
要不,再等等?
無論古今中外,破局的戰機總歸不是想有就有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有些人習慣了坐等,有些人習慣主動去尋找,還有些人,則會自己創造。
比如某趙王而今苦于河北一地不是他理想中的地利,便轉而從人和上下功夫。
畢竟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打到了貝州,戰線拉這么長,總要考慮后防吧?不把新占之地的百姓世家都安撫好,萬一后院起火了怎么辦?
上位者“不驕不躁”,能“腳踏實地”的穩步推進,得到了麾下眾將與投效世家的一致贊頌。
尤其是后者,大軍每多待一天,他們就多賺,咳,多與士卒將領增進一份感情,這地盤也就越穩固嘛。
而待到探馬將楊劉灘頭魏夏終戰的結果報回來后,以李靖為首的將帥指揮團便又又又一次震撼于某趙王的超前戰略眼光。
大兵團推進時與敵保持縱深這一招,簡直絕了。
這會兒要是唐軍已然推進到大河一線,雙方隔河相對,因為距離和消息的延遲,萬一夏軍行險突襲,便有被各個擊破的可能。
可現下保持相對過百里的縱深就不一樣了,竇建德要真敢過來,行不過半路就會被五路唐軍團團圍住,打得親媽都認不出來。
加之現下攻守態勢不同,作為越境進攻的一方,唐軍在河北每多待一天,地盤就穩固一分,根本就不著急,完全有的是時間陪夏軍玩耍。
好吧,李靖覺得自己又學了一招,偷偷記錄在了小本本上,完全不管某趙王是不是真這么想的。
天地良心,后者只是在趙郡蘇氏發現了一處李子園,想磨蹭一下,等吃上李子再走而已。
傳言商朝皋陶后裔理征被紂王迫害,株連全族,理征之子與其母逃入深山,靠著一種水果充饑活了下來,遂把自己的理姓改為上木下子,這便是李氏的由來。
而這種曾“舍己”救下李氏先祖的水果,便被稱為李子,可謂是歷史上第一個稱“子”的,比老子、孔子都早。某種意義上,甚至具有圖騰的象征。
這也是李唐建國后為避皇帝名諱,連鯉魚都不準吃,確從未動過這種水果的原因。
作為李氏現下和千年后的直系后裔,李大德覺得自己有必要重溫一下先祖當年的口感,啊不,是心態。
當然還有另一個不太好說明的原因。
霍云兒最近迷上了吃李子,且以半生不熟的酸李為最,每天不吃上個半斤,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干啥都透著有氣無力。
好吧,有某正妃兩年前的榜樣在前,已然育有一雙兒女的某趙王都無須叫小桃兒去看,就知道自己又要做爸爸了。
于是乎,不僅他慢了下來,連帶整個平陽軍也全部撤出,干脆就駐扎在了趙郡蘇氏的周邊。
當然眼下畢竟還在打仗,真要長期駐扎肯定不是個事兒。某趙王正想著說要不要打發李靖他們先行,自己留在后方陪老婆時,自東都突然傳開的消息便叫他立刻改了注意。
八月六日,楊侗不堪受辱,在東都大業殿舉火的消息漸次傳開,舉世嘩然。
而后,王世惲與段達、云定興等人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為理由行勸進,王世充“三辭”之后,為方便號令一統,在日前自東都乾元門登基,改元開明,立國號為鄭。
隨著消息的快馬傳播,中原局勢一日三變。
就在伊闕之戰的翌日,冠軍大將軍陳智略便獻廣成關出降,而后與史萬寶分兵合擊,打通熊耳山防線,活捉朱桀。
八月五日,漢南刺史蘇世長奉地降唐,管州總管楊慶降唐。
而后隔日,消息傳過淮水,鄧州土豪逮捕偽鄭刺史執送降唐。月前隨朱桀投奔洛陽的顯州總管田瓚也以所部二十五州再次投唐。
風向徹底變了。
就在某趙王接到消息的次日,河洛東南,尉州刺史時德睿聯合杞、夏、陳、隨、許、潁、尉七州共同降唐,使得整個河南道除洛陽一地盡懸大唐旗幟。
不說前線的將校感受如何,只說消息傳回中樞之時,老李本人都懵了。
雖說他也一向覺得自己的魅力值很高,人緣也不錯,可鬧成這個樣子,也委實太出人意料了些。
便是在這種情況下,當百騎司把南梁大司馬董景珍欲獻長沙歸降的消息送來時,某皇帝想都沒想便一應照準,并詔令峽州刺史許紹出兵接應。
他都不知道,人家董景珍壓根兒就不是小王的部下,而是蕭銑的。
于是乎,隨著詔令南下,江南的局勢也開始涌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