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縷陽光自山前展露之際,水波之上的白霧滌蕩,體長超五丈的巨大龜甲船已是帶著一往無前之勢狠狠的撞在了玉沙城東的水門之上。
“轟!”
聲蓋戰鼓,勢動天地。
巨大的浪濤在城下掀起,先前躲避在側的敵軍艨艟隨著水波搖晃,許多士兵都立身不穩,落入水中。而城墻之上的守軍更是一片喧嘩,被震顫得東倒西歪。
待浪濤落下,水波蕩開,視野之中便見那艘龜甲船已然碎裂變形。前端捆縛攻城杵的尖頭將水門撞開一個大洞,其下的船身斷裂,內里露出的竟有許多泥沙碎石。
陳普環未必懂得質量與慣性之間的關系,但一定明白滿載的船,撞擊力要比空船大得多。
城墻上下的空氣似停頓了幾息,而后過不多時,隨著敵船之上的幾聲呼喝,便見攻城的梁軍再次上前,卻是甩出許多鉤鎖將那艘正冒著泡泡沉底的龜甲船捆縛在艨艟之上向外拉動,清理水道。
對面戰船騰挪,隨著鼓點聲,隱見另一艘捆有攻城杵的龜甲船再次透陣而出。
“不好!放箭!立刻放箭!絕不可使敵將水道騰空!”
城頭的許智仁見狀高呼,而后呼喝左右親衛親往城下,搬動磚石橫木去堵被撞破的水門。
然而倏一離開城頭,待左近沒了外人,心腹侍衛卻一把拉住他低喝道:“少將軍!事不可為,麾下護著您撤吧!”
出乎意料的,后者既無心動神色,也沒有生氣慍怒,只是皺眉嘆息,搖頭道:“往哪撤?此城東西臨水,南北多是沙洲沼澤,敵軍難以展開陣勢攻城才使吾等堅持至此!一旦離開城墻,走不出兩里便會被敵艨艟追上!與其被捉去折辱先人,倒不如死在這里,也落得清名坦蕩!”
“將軍,不如扮做漁民,咱們走小路,未必”
“好了!”
不容手下過多勸說,許智仁擺手相對,喝道:“休要多言!眼下守城方是正理!若真是事不可違汝等自去!”
“這,將軍寬仁,麾下又怎敢棄主逃生!”
眾親衛見狀便也再不多說,紛紛撲向城下,呼喊著封堵水門。
雙方就水道的爭奪展開拉鋸,東門外的水面漸次變紅。隨著幾艘燃燒的艨艟沉入水面,待過半個時辰,伴著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那艘已近殘骸的龜甲船便被緩緩拖向一側。
“轟!”
過不多時,又一聲撞擊響徹內外。
這一次對水門的毀壞更甚,襲來的船身幾乎整個撞進了城下的水路甬道之內。而后不容守軍反應,進攻的號角聲便漸次響起。
“嗚嗚嗚”
“殺啊!”
喊殺聲自內而外,剛剛被一根飛出來的門閂抽到前胸,嘴角掛血的許智仁自城頭舉刀怒喝。對面樓船之上,陳普環也拔出腰間橫刀,令戰船抵進,鼓舞士氣。
號角與戰鼓聲此起彼伏,然后
“混賬!這一通鼓怎地還未敲罷?傳令兵何在?”
眼看著兩軍彼時的狀態像極了等待解開繩套的斗犬,可姿勢擺了半天,嗓子都喊啞了,進攻的鼓點仍沒敲到,可把陳普環給氣了個半死。
誰能想到,這九十九步都走完,最后一哆嗦卻出了洋相?
便在這時,身側傳令兵跑過,抱拳告罪之余,卻是給了他一個極其愕然的答案:他們的一通鼓早就敲完了,這會兒鼓手都在后面歇著呢,眼下周圍響的根本就不是他們的戰鼓聲。
“不是咱們的,此地還有何人”
陳普環瞪起眼來準備罵街,然而不等說完,身側的副將猛的一拉他胳膊,而后伴隨著周遭突然傳開的驚呼聲,前者便看到了令人幾近窒息的
一幕。
就見原本平靜無波的東北江面之上,隨著陽光斜照,忽然間閃出一艘懸掛大紅唐旗的五牙戰船來。其兩側的拍桿早已立起,猶如張牙舞爪的巨獸。而彼時響個不停的戰鼓聲,正是從彼處傳來。
這還不算完。
隨著水波平移,其后自赤壁山前,再次有一模一樣的戰船閃了出來。
兩艘、三艘、四艘
在近兩萬南梁水軍的注視下,未及一刻,北面江面就已是密密麻麻布滿了敵船。不但有五牙戰船,還有不少黃龍船和樓船伴隨護航。
“這,這這是哪里來的戰船,怎地如此”
陳普環有點懵,更多的則是忐忑。
要知道,五牙船這種東西在眼下可是奢侈品。他們家梁王都占據江南幾年了,都沒錢造這玩意兒。而對面來的敵軍居然成建制的裝備這種龐然大物,這說明什么?
說明對方不好惹。
可還不容他有過多思考,隨著兩軍漸近,面南而來的船隊便在玉沙守軍的歡呼聲中突然加速,直直的向梁軍撞了過來。
“迎、敵!”
陳普環目眥欲裂,恨不能在這一刻把喉嚨喊破。
他這邊才剛擺出攻城的姿勢,過百條大大小小的船只皆面西向東橫在江面,剛好把自己最薄弱的側翼陳列在敵鋒之下。
這可不是在地面上,大伙轉個身就完了。都不等外圍的船只轉舵,裝有撞角的唐軍戰船便已然撞進了敵陣。
一連串的響聲不及此前玉沙城下的動靜,可造成的戰果卻不可同日而語。
梁軍外圍聚集的數十艘三丈艨艟都來不及掙扎,便化作碎片消失在翻滾的浪濤之中。體型稍大的龜甲船也在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中被推著橫移,而后眼睜睜的看著唐軍戰船之上的拍桿落下,將所謂龜甲拍成雞蛋殼。
無數梁軍士卒在撞擊中落進江水呼喊,更多的則是遭受唐軍羽箭的傾襲。
“轉舵!轉舵向南!拉開距離!敵軍皆是大船,難以騰挪!吾等繞到側翼去,以火箭襲之!”
后方的陳普環怒吼下令,不等話音落下,卻見對面陣中的樓船之上有擺臂騰空,數十道拖著條小尾巴的黑點升空,帶著嘯音砸落已方。
“轟!”
“轟!轟!”
突如其來的爆炸聲使得后者猛的一哆嗦,差點栽水里去。嘴巴張得老大,大腦已是一片空白。
與唐軍常年交戰在第一線的鄭軍、夏軍,肯定對火藥這種東西不陌生,但偏安江南的梁軍著實是第一次見。
有堅信“射程之內遍地真理”的某趙王在,唐軍的炮彈永遠都是諸侯之中種類最豐富的。什么“散彈”“開花彈”“煤球彈”“硫磺彈”不一而足。
研究不出大炮,大伙便轉而在石砲的彈丸上下功夫。
可惜太原軍器監研制的以油布包以薄生鐵為殼的火藥彈,在某趙王用過幾次后,就嫌棄“雷聲大雨點小”,全丟在了懷州武庫。這一波神潭軍南下,便隨船裝載了不少。
倒不是覺得爆炸的威力有多大,實際某趙王之所以嫌棄,就是因為這玩兒近距離都崩不死人個緣故。可在研究過后,司馬長安卻發現了另一種用途:放火。
因為內里為了防潮多了層油布包裹,這種火藥彈在爆炸之后,油布會瞬間被引燃。這種詭異的點火方式對地面上的攻城拔寨毫無用處,可在彼時兩軍皆是木船的水戰之中,就有些流氓了。
被爆炸的沖擊波懟到船身上的油布就跟塊狗皮膏藥似的,摳都摳不下來。過不多時,梁軍陣中便有十幾艘戰船在火光濃煙中傾斜。
這大抵是唐軍第一次真正在實戰中發現火藥具有正向功能,尤
其是不少第一次經歷水戰的唐軍士兵,頓時興奮起來,呼喝著趕緊裝彈,趁敵軍沒跑遠再多打幾發。
爆炸聲開始接連不斷,水波與浪濤交替起伏,濃煙與烈火騰空蔽日。
梁軍在人數上雖說與唐軍差距不多,奈何受制與戰船與速度的限制,從一開始就被壓著打。每損失一艘戰船,其戰果都不是陳普環能接受的。
非是一條船這么簡單,那船上,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撤!撤退!即刻撤回岳州!”
不同于來時的凜然氣勢,走時的船隊灰溜溜的,在河面之上競相奔逐,猶如喪家之犬。
被親衛攙扶著立于玉沙城頭的許智仁目光遠眺,看著城外不同以往的水戰,茫然嘆息之余,嘴角便向上勾起。
風向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