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兵器時代的紛爭,越是在極端的條件之下,才越是考驗為將者的心理素質與能力。
其中最常見的便是草原與南越這兩個先天便與中原氣候天差地別之地了,以往的中原王朝要想平定這兩個地方,非名將不可為。
反過來說,只要能平了這兩個地方,便足可稱之為名將。
比如李牧、蒙恬、衛青、霍去病,再比如趙佗、馬援、諸葛亮等等。
并非是這些人的領兵能力就真那么高人一等,能提前躲避天災人禍,實際似李靖平定突厥之時,遇到的風沙暴雪也不比別人少。
可他是怎么做的呢?
這廝把唐儉給攆去突厥王庭談判,麻痹對方的神經,而后反借風雪的掩護進兵,直搗黃龍。
同樣的境遇,不同的選擇,高下立判。
而今,這樣的選擇便也擺在了唐夏兩軍的面前。
安丘縣城已經徹底變成了修羅場。
臺風過境,帶來的暴雨仍在持續。城內的百姓與雙方軍隊裹在一起,共同尋找避雨之地,而后再相遇,拼殺。
已無法統計這一夜的亂戰到底死了多少人,只是在晨曦天明,陰沉的天光亮起之時,東北方向的城墻下已堆滿了被積水沖過來的尸體。
有百姓的,有唐軍的,但更多的,卻是身穿黃袍皮甲的大夏禁衛。
而在天光亮起,雙方終于有條件各自聚攏士兵后,夏軍就瘋了。
因為某夏王丟了。
隨軍而來的國子監祭酒凌敬與曹旦言說,昨夜夏王在城南高氏后街的醫館避雨時,遭唐軍偷襲。
當時情況混亂,禁衛統領杜明方護著竇建德往東突圍,其余隨行官員與士卒則是被唐軍沖亂。可待到天明,凌敬尋到城東,卻在一處街區外積水的角落里看到了杜明方的上半截尸身。
竇建德到底是被抓了還是被殺了,眾人無從猜測。但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大伙想看到的。
無須多說,在城內稍作集結的夏軍便尋著唐軍的蹤跡殺了起來。
都不用刻意尋找,彼時城內的建筑物都塌得差不多了,雙方基本上都是踩著廢墟在戰斗,毫無隱秘可言。
雨水刺骨,刀鋒陰寒。
攪在廢墟間的兩軍士卒如同野獸,倏一遭遇,便是最原始的殺戮與野蠻。
這一次的突襲,代價不可謂不大。
這還只是一隅,如果把視野放大到整個牟山周邊,便可發現更大的亂戰才剛剛開始。
無須城內送出消息,待天色一明,西路遭逢暴雨營嘯的夏軍總管高雅賢派人前來查探安丘的狀況,并在牟山遭到王伯當率軍阻截后,真正的大戰便瞬間爆發。
雖逢大變,但多數士兵在天明之際已然回歸本陣。高雅賢一面收攏士兵,一面命蘇烈引軍向牟山展開猛攻,并召回在穆陵關外差點被山洪給沖沒的范愿所部,渡河迂回,馳援安丘。
老程方了,在穆陵關進也不是,守也不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有心想派人聯絡某趙王,可彼時外間風雨交加,戰事蔓延,連百騎司的鳥都拒絕出門。
便在這時,穆陵關迎來了一位可真正下決定之人。
李大德的信是昨日傍晚送抵青石關的,今日一早,三千玄甲便出現在了西門之外,可見李世民根本就沒猶豫,見信的第一時間就親自引兵而來了。
如同此前說的,在這等遭逢天災內外皆困的境遇下,名將的選擇總是與尋常將領不同。而論能力與眼光,李世民更是不輸名將。
巳時初刻,穆陵關東門大開,守關的四千天成軍在程咬金與侯君集的帶領下,連同玄甲軍一道,冒雨向牟山西麓前的夏軍后陣殺了過去。
趁他病,要他命!
軍事天賦高出普通將領一大截的某秦王,在昨日接到他弟弟詢問該如何應對竇建德把行轅放在了“埋伏圈”之外的事時,就已然判斷出了這是目下最容易破局的地方。而巧的是,自認毫無軍事天賦的某趙王,卻也做出了相同的決定。
當然并非是針對高雅賢。
安丘城北,雨幕中的廝殺扔在繼續。已然熬了一夜的士兵,無論敵我雙方其實都已在崩潰的邊緣,支撐的,無非就那么一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而已。
北門城樓上,斜靠在破碎的門樓邊哆嗦的李大德,擰著眉毛注視城下已然殷紅的積水和喊殺交織的亂戰,進而看著內間角落里某個被揍成豬頭的身影嘆了口氣。
還以為這把只要抓住了竇建德,就能叫所有夏軍束手就擒呢。
是他天真了。
此前他叫李成提著這貨去陣前勸降,也不知是哪個角落里傳出一聲“這非是夏王”,差點叫人在陣前給分了尸。也就是李成跑的快,不然到手的鴨子還真有可能再飛了。
“哼,真是現世報啊!當初你坐視我父慘死,拒不救援!今爾之部下亦如此對你,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內間在風中飄忽搖晃的火堆旁,一臉菜色的高惠通揣著冷笑不斷奚落,聽得李大德直翻白眼。
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好嗎?
如果外間的夏軍真不想救,何必在面對唐軍如此兇殘的戰力下還拼命的過來送死呢?如果他沒判斷錯的話,出聲提醒的那人并非是不想救人,而是吃準了唐軍自認奇貨可居,不會現在就要了竇建德的命,所以才有恃無恐的進攻。
只是這種決定容易想卻不容易做,一旦竇建德真被救了回去,哪怕再理解這等行為,做決定的人下場也斷然不會太好。
但無論怎么說,好不容易花力氣抓到的人,總不能因為一時沒用就殺了。眼見城內的殘軍拒不投降,還在不依不饒的向他這邊沖來,被冷雨澆了一夜的某趙王終于失去了耐心。
你不服,哥就打到你服!
“小虎!你帶人上城墻點火,放總攻信號!”
突然間的怒喝,引得彼時在門樓下的人都詫異抬頭。高惠通與幾個女校尉神色一喜,竇建德那腫脹的目光滿是驚疑不定,而被點名的張小虎本人,則有些蛋疼。
外面下著雨呢……
“大王,這個……”
后者搓著手上前,在某夏王忽然變得戲謔的目光中湊近李大德身側,低聲道:“這么大的雨,且不說煙火難引,便是勉強點起來,這城外也看不到啊……”
“哈!”
后方忽然傳來某人的譏笑,李大德扭頭之際,便見火堆旁的幾個女校尉已是捏著拳頭起身,不顧竇建德驚怒的咒罵,把他拖去角落里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
“切……”
前者嗤笑扭頭,假裝啥也沒看到。
這貨怕是還以為他在故作玄虛,又想騙他出去招降舊部呢。畢竟眼下城內的夏軍不講理的來攻,多數還是這貨“寧死不屈”造成的。
但他想多了。
這邊李大德假裝沒聽到內里傳來的“某亦是一方之主,豈可受此等折辱”的吼聲,拉著張小虎轉去外間房檐,指著一側的城墻道:“怕看不到,你不會放大點?把所有能燒的東西全給老子堆到上面去!我就不信沒人能看到!另外,把老子的王旗亮出來,就掛到城樓上!越高越好!”
“這……喏!”
雖然仍覺得某趙王是在想桃子,但張小虎這次倒沒再勸說,而是轉身去找人幫忙。
很快,隨著一抹鮮紅的王旗在北面掛起,夏軍瘋狂之余,散落城中各處的唐軍士兵也開始向北面匯聚。而過不多時,在雨幕遮掩的北段城墻上,幾道相隔近百丈的濃煙便開始彌漫。
張小虎說的沒錯,這么大的雨,視野超過一里便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啥也看不清。便是曠野中的安丘縣城,也不過就是個黑色的影子而已,至于那勉強在雨幕下點起來的火堆,也在大風的吹拂下飄得稀碎。
這是近景。
可如果視野拉到遠處,超出清晰可辯的范圍后,畫風就突然奇怪起來。
比如昨夜因被暴雨襲擊而散落在城東四野的唐軍府兵,在踩著泥濘茫然行進之時,待瞥過雨幕中的某道影子,便是一愣。
嗯,原本黑乎乎,在雨幕之中朦朧不清的縣城陰影,在某一時刻忽然在“頭上”長出四朵灰突突的“蘑菇”來。
是真挺像蘑菇的,圓形的傘蓋,時而搖晃的身形。間隔也有趣,三近一遠……
瞧到這里,不少出自河東軍府的兵將俱都一愣,而后在雨幕中咧起大白牙,大步向那處陰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