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勁就對了。
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什么不忍百姓受苦,都是扯淡。從李智云出現在洛陽開始,目光就沒從王世充的身上移開過。
對于他而言,那位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一路反王那么簡單,而是金光閃閃的功勞,是足以令他在一瞬間比肩那兩位,超越他大哥的驚天戰功。
平梁滅夏算什么?充其量就是消滅兩個土財主而已。他這里可是前隋東都,是大業年號以來整個中原的政治與文化中心。一旦平定,其意義瞬間便可讓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庶出皇子變成大唐最俱未來潛力的親王。
這才是他提議先攻皇城的根本目的,也是封德彝提出偷襲水路后抑制不住情緒的原因。
可惜后者雖瞧出了端倪,但彼時才想起提醒李世民,也太晚了些。
戰事待一入夜,其走向就已全然不是他們能控制住的了。
小王等的就是天黑。
戌時三刻,執意親率兩千禁衛入城的李智云在劉弘基的策應下,鑿開安喜門浐水鐵柵潛入城內,沿水路前往立德坊,準備從重光門的方位突入皇城。
除他這一路,另有右衛將軍宇文歆帶兵潛泄城渠,左武候將軍劉德威與左衛將軍王君廓分別進漕渠和運渠。而城南已然駐防在各坊的唐軍則是分兵抵進,沿內城數十水路漸次向北,準備對皇城展開合圍。
如果一開始屈突通就用這種方式進行進攻,說不定小王現在都跪在李智云面前求饒了。可唐軍在白日的進攻陷入了被動,而今在已攻入城南的情況下再行偷襲,事情就變了味道。
《兵法》云:實而備之,強而避之,佚而勞之。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所謂偷襲,換句話說就是攻敵不備。可眼下唐軍的刀都快要懟臉上了,王世充又怎能不防備?甚至于說句不好聽的,作為進攻的一方,夜晚本該是唐軍在防備鄭軍反撲偷襲的。
唐軍一連犯了兩個兵家大忌,屈突通反應過來時,已進亥時,可城內卻是毫無動靜。
“是老夫想多了?”
彼時位于大營內等待信號接應的老將軍越想越覺得不妥,便派人前往安喜門,詢問劉弘基進展。
“稟大將軍!劉將軍說一切順利,那鄭軍根本毫無防備,楚王殿下沿途根本沒遭遇任何抵抗,很快便可進入皇城。”
隨著傳令兵的匯報,前者茫然之余便突然色變。
神特么的沒遭遇任何抵抗,這還沒到半夜呢,便是守備松弛的小縣城,也不至于一連過五坊都沒遇到個人吧?
按照時間推算,唐軍推進到現在都沒遇到抵抗,就說明人家不是沒防備,而是一早就挖好了坑,就等著他們跳進來呢。
“不好!速傳令劉弘基,即刻派人把楚王殿下叫回來!”
屈突通的話音未落,突感地面震顫了一下,而后雙耳竟在一瞬間失聰,變得蜂鳴不止。
眼前看到的,是帳內的文吏侍衛慌亂的奔跑與大喝,耳邊卻只有各種亂響,不成體統。
后者在一瞬間好似忘了呼吸,幾步搶到帳外,抬頭看時,便見東都方向已然是火光沖天。夜色中朦朧的城墻陰影在火光的映照下飄忽不定,暗處的夜空中還不斷有光點劃過,使得腳下震顫不停。
一連過了十幾息,屈突通的耳邊才終于再次聽見周圍的聲響。書吏們慌亂的喝問著發生了什么,眾兵將來回奔跑,喝令士兵集結,侍衛們則是攙著他的手臂詢問有無事情。
“都給老夫閉嘴!”
后者怒喝出聲,只覺胸口一陣憋悶,好不容易才緩出口氣來,而后聽著前方隱隱響徹夜空的喊殺聲與不時傳開的爆響發愣。
鄭軍安置在內城與城墻上的石砲已然全數開動,然而卻不是沖著城外唐軍。那些冒著熊熊火光的油藤、石彈,全是奔著內城坊市的方向。每一次砲彈落下,地面震顫時,屈突通便覺得自己的心也在跟著顫抖。
李智云還在城內,數萬唐軍士兵還在城內,還有百姓……
“快!傳令劉弘基、殷嶠、史萬寶,即刻攻城!接應楚王殿下撤退!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人救出來!”
屈突通都要瘋了,只覺得自己全家老小的腦袋在這一刻都被栓在了褲腰帶上。
再也沒人去計較李智云內心打著怎樣的小九九了,待傳令兵飛奔離開,前者親自披掛上馬,喝令所有軍隊撲向正在燃燒的城市。
用不著等他下令,彼時在城外等待接應的唐軍也都行動起來了。
不說劉弘基和殷嶠這邊,單是城南的史萬寶,在這一刻已然是紅了眼睛,內心的殺意從未有如此強烈過。
這會兒散于內城各坊的,多數是他的麾下。
“快!給老子上城墻!殺光所有敵軍!老子不管他們是百姓還是士兵,某要他們死!!”
火光映天的定鼎門下,被照得面孔發紅的后者沖在最前,待士兵沖上墻梯,便帶人往淳化坊的方向跑。只是才剛過拐角,便愣在原地。
這處匯合了西南側四方水渠,唐軍最先退守的里坊,眼下已然成了燒紅的大號火爐。熊熊烈火隔著坊墻向外飄散,內里全是各種慘嚎與怒吼聲。
幾個全身冒火的身影哭喊著從墻內翻過,疾步奔向墻下的水渠。史萬寶只覺自己的心跳在這一刻跳到難以自持,只下意識的奔到近前,發著無意識的吶喊把人從渠水中拉起。
“刺啦!”
手中一輕,只余一截焦黑的皮肉。剛剛還哭喊救命的身影已然沒了聲息,沉沉的趴在水中。
“啊!這,這……”
身側有士兵驚叫著跌到,周圍兵將去扶時,也都驚呼出聲。后者扭頭去看,心臟猛的被揪起。
火光照射的水面之下,竟全是焦黑的尸首,密密麻麻,不知幾何。只余身上殘破的甲胄,勉強辨認是唐軍的制樣。
“啊……啊啊!”
史萬寶搶上前去,無意識的拉起一具尸體抱在懷中,張開嘴巴,卻怎么也哭不出來。
內城各坊的石砲還在不斷開火,火油和積攢的火藥用完了,便開始投擲石彈和滾木、磚石。
右后方隱隱傳來一片騷亂,扭頭看時,便見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正從起火的正平坊內跑來,擁擠在宜人坊的接口,呼喊著讓唐軍讓路,放他們出城。
“蒼啷!”
橫刀出鞘。
史萬寶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瞳孔發直的看著遠處火光之下神態各異的面孔,漸漸變得猙獰。
白日里要不是這些人搗亂,他的麾下也不至于退守在此。
“所有人聽令!即刻向頑敵據守的里坊進攻,有阻攔者,殺無赦!”
“喏!殺無赦!”
隨行的士兵早就紅了眼睛,隨著一聲令下,無數刀光血影便開始閃現。慘呼與嚎叫之聲在這一刻響徹云霄,猶如煉獄突現人間。
或許王世充只想趁夜把唐軍再趕出城外,奪回外廓城。只是他低估了這等煉獄場景對人心的影響,更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同樣也斷掉了唐軍的退路。
立德坊西側,重光門下,隨李智云殺奔皇城的禁衛已然不足半數,正死死的擋著來自城門上下的攻擊。
敵將張童仁、張志、單雄信等俱都率兵在列,不斷沖殺著唐軍外圍的陣勢。立身其間的李智云死死的抿著嘴唇,不時望向喊殺震天的北側,表情明暗不定。
眾人身后便是浐水渠岸,來路已被大火吞沒,充滿呼喊慘嚎,令人發憷。要不是身前之人在兵將的呼喝中聽出了他李唐楚王的身份想要抓活的,怕是只須幾輪齊射,他們就得死光。
“唐賊!今日單某定報伏擊之辱!明日兩軍陣前,倒要瞧瞧爾等賊人的嘴臉!”
火光下的單雄信挺槊大喝,瞧得前者瞇起眼睛,握刀的指節發白,內里充滿了甘。
便在這時,西北方向突然響起震天的喊殺。
圓壁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