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水之南,在終南山群峰陰影遮蔽的曠野間,有一處以泥墻圍起來的督鬼神廟。
李大德如果在這兒,肯定會發現這廟里供奉的還是位“熟人”:天帝告土五方督鬼瘟神趙公元帥。
好吧,傳說中的財神大人,這會兒還是個瘟神。
這也就不難理解為啥這廟都破的快塌了也沒人來修,周圍更是連個搭邊兒的村子都看不見了。
沒人愿意和瘟神做鄰居,哪怕其就是個泥胎死物。
不過在今日,這處破敗的瘟神廟卻迎來了一年內最大的一次人流高峰,連人帶馬足足過千。
這么多人想都擠在這不足三十平的破廟里顯然不現實,而在這大白天的荒郊野外,想憑借一處破房子來掩蓋行跡,同樣是掩耳盜鈴之舉。
但房子有房子的好處。
最起碼在屋內燃起篝火時,遠處看不到有冒起的濃煙。
柴禾“嗶啵”作響間,一只被熏的烏黑的陶罐正微微冒著熱氣。旁邊盤膝端坐之人抱著個缺口的瓷碗喝著熱湯,可心底卻依舊發寒。
謝叔方只覺得,自己的脖頸子到現在都還涼颼颼的。
他怎么也沒想到,都到了這個地步,李智云居然還有事瞞著他。
當昨夜李義余帶著兩營裝備齊全的府兵出現在渼陂湖西岸,將追殺他們的數百兵卒射殺殆盡之時,他差點尿褲子里。生怕某楚王殿下一時想不開,把他也一起殺了。
這一千人,名義上是李孝常之子李義余的麾下,但同時還有另一個名字:楚王府典兵衛。
換言之,李義余也不過是被擺在臺面上的傀儡,就如同此前的他。
這時候要還看不出來李智云揣的是什么心思,他干脆去找塊豆腐上吊算了。
很明顯,后者從一開始就沒完全信任他,甚至于和老李一樣,根本誰都不信。原本他還納悶,似宮變這么重要的事,作為盟友的李義余居然從頭到尾都沒出現。
但現在明了了。
從一開始,這貨就是一步暗棋,唯一的作用便是用來控制李孝常。
觀某人做派就知道了。
如果沒有昨夜那一場變故,左右監門衛在表面上仍歸李智云統領,那么今日李孝常派出的兩營前鋒兵馬,就會迎到他們的楚王殿下。
可現在李義余既然出現,李智云就肯定不會再去牛首山了。
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真要是把兒子給還回去,李孝常還會聽他的嗎?
前者要去的,是位于西南面,扼守山南與關中通道的駱谷關。
眼下在朝廷正式出兵平叛之前,利州名義上仍舊是李孝常的大本營。把守駱谷關的,也是其麾下心腹將領,為的就是一旦事敗,還有退守的余地。
但他有余地,李智云卻已經沒有了。
只稍微一想,謝叔方就明白了他的計劃。
兩家而今可是盟友,在名義上是奉楚王為主的。也就是說,遠在利州的一應人馬官員也會聽從他的命令。更有甚者,如果李孝常一直回不去,那原本屬于他的大本營,未嘗不能變成他李智云的。
只是……
想到這里,謝叔方的視線越過篝火,看向斜對面被繩索捆縛的女人,面露不解。
他認識馮月娥。
作為大唐到目前為止唯二因戰功封爵的女人,馮月娥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個名人。
正因為這樣,他才不解。
馮月娥的經歷不是秘密,其作為趙王李玄霸的心腹將領,又嫁給了秦王李世民的鐵桿手下,在今日這等局面下,妥妥的和他們勢不兩立,絕無和解的可能。
既然是要金蟬脫殼,首要便是隱秘,干嘛還要帶個敵人?
“這小子……難道和那段志玄一樣,喜歡年紀大的?”
好吧,當年發生在鄠縣李家莊的那場小小的遭遇戰,算是李智云這輩子第一次感受何為兇險。如果不是馮月娥,他的人頭在四年前就被掛在長安的城門上了。
但這等經歷,在當年尚數少年的李智云心中,陰影大過感受。以至于各種內情,知道的人并不多,等閑也沒人會說。
畢竟涉及到某皇帝被挖祖墳的事兒。
面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便是故作姿態,李智云也不會輕易下刀。
“大王!有探馬回來了!”
門外一聲響動,打斷了謝叔方的胡思亂想,抬頭就見李義余帶著股氣憤進門,嚷嚷道:“特娘的,李玄霸那廝端地可惡!大王所料不差,鄠縣那邊果然有伏兵!家父派出接應咱們的人馬,全完了!”
“哼!”
內間上首,坐在唯一一個木墩子上的李智云聞言冷哼,而后忽然扭頭轉向一旁同樣在冷哼的馮月娥,便輕笑道:“新樂候怕是失望了吧?”
“失望?俺?”
后者聞言抬頭,用一種關愛智障的眼神盯著李智云,詫異道:“俺為啥失望?”
“因為你的援兵暴露了呀!”
李智云略顯得意的挑了下眉毛,歪頭道:“若非本王布有后招,眼下新樂候怕是已押著本王與此兵馬匯合了才對!”
“哦原來你以為那些人是用來對付你的?”
馮月娥頗感好笑,進而搖頭道:“你錯了,若大王真要對付你,便不會派俺來。那些人既在鄠縣遭了埋伏,說明大王本來就是要埋伏他們的!”
“你倒是很相信李玄霸!安知他就不會出昏招?”
“哼,俺們大王什么招都用,就是不會用昏招!”
李智云面露不爽,進而微微俯身,盯著她道:“你就這么自信,李玄霸什么都猜得到?本王倒要看看,沒了你這個‘路引’,他拿什么來猜本王的行蹤!”
“呵”
馮月娥忽地笑了。
“俺不知大王如何猜測,但俺知道,大王從不會猜錯!”
“娘的!這賤婦死到臨頭還嘴硬,干脆殺了她……”
同樣是手下的提線木偶,李義余就沒謝叔方的覺悟,到現在還以李智云手下的頭號馬仔自居,聞言就罵罵咧咧的抽刀上前。
“行了!如何處置,本王自有決斷!”
李智云擺手攔下,而后起身道:“傳令下去,都抓緊時間修整,待到入夜便拔營向西!明日之前,必須抵達駱谷關!”
“喏!”
他是以督運后方糧草的名義忽悠的李義余,而今知道牛首山下的大軍糧草不濟,后者比他本人還著急呢,壓根兒就沒往別處想。抱拳應喏后,又狠狠的瞪了馮月娥一眼,才轉身離開。
李智云沒理會這等小動作,隨著起身便邁步走到門口,望著長安的方向微微出神,臉色時而陰沉,時而狠厲。
馮月娥的話又在腦海中響起。
所謂某趙王從不會猜錯對手布置這類話,他只當個笑話來聽。可玄武門的事卻在一遍遍的提醒他,或許他這位便宜三哥真的早就猜到了什么。
把昨夜與李義余匯合之后做出的安排又過了一遍,李智云沉吟之余,嘴角便掛起冷笑。
吹吧!
正所謂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去駱谷關的計劃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算是臨時起意。而手下這些人從昨夜起就沒人離開過,遇到的敵人也都死了,除非他李玄霸是神仙,否則憑什么能猜出他的動向?
憑的是智慧。
好吧,其實不是。
原本在那幾個俘虜的交待下帶人追到渼陂湖,卻失去了馮月娥蹤跡的某趙王,正站在曠野里長吁短嘆時,布置在西南的暗哨卻趕來回報,說發現了叛軍往西去的探馬。
講道理,這會兒無論是唐軍的斥候還是李孝常的探馬,都是往東面跑的。突然出來個往西去的,其身份不言而喻。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愚者千慮,啥也不是。
就在李智云揣著自信,等待夜色降臨后便原地消失之際,不僅僅是李大德,就連自司竹園亂戰后分散開來的追兵,都順著其探馬留下的印記摸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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