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郡封瓜州渡,只許進不許出,短短兩三日時間,城內便滯留了數千名外地客商,如今城內人來客往,邸店家家客滿,卻是讓本就繁華的廣陵城更添了幾分暄囂。
城東的米市旁便是炭薪市,是官府指定出售木炭和柴禾的地方,時下盛夏季節,用于取暖的木炭沒有人出售,但用來煮食的柴禾卻是堆滿了市場。
清晨時分,一名身著褐衣短衫的年輕男子挑著兩大捆柴禾大步從城外走了過來。
炭薪市場上的柴火大多都是枝丫,看著大捆,其實并沒有多重,而這名男子挑的柴禾卻都是劈成兒臂粗細的上好木柴,兩大捆至少也有三百來斤。
市場上十分擁擠,年輕男子大聲吆喝著,好不容易才來到了自己的攤位。
說是攤位,其實不過是寬闊市場內的一小塊空地,官府將原本雜亂無章的市場清理整頓之后,劃分成小塊小塊的攤位出租給百姓,一個攤位每月僅收百錢。
韓家軍未入廣陵時,廣陵城外還設有一道關津,凡荻炭魚薪之類過關津者,并十分稅一以入官,進入市場后,又有稅吏再收十一之稅。
也就是說,百姓們東西還沒賣出去,就得交十分之二的稅錢,一月下來,至少也要交三四百錢。
如今官府不再對出售炭薪魚菜的小販征稅,只收取每月百錢的市場攤位管理費用,這對老百姓來說,無疑是“輕徭薄賦”之最佳佐證。
年輕男子放下擔子,將柴禾擺放整齊,然后抽出腰間布巾擦著臉上的汗水,旁邊攤位的中年樵夫笑著向他招呼道:“崇善,你可是好幾日沒來了。”
那男子道:“這幾日家伯母臥病,我在家侍奉湯藥,故而才耽誤了幾日。”
“那可少賺了不少。”中年樵夫笑道:“你一擔便能挑三百斤,每日都能賣得百來錢,這可比吃皇糧的官差賺得都要多了。”
“哪里能比官差賺得多?”
“秦叔,你知不知這市場上的小吏,一年能有多少錢糧?我告訴你,他們能得錢兩千四,米二十四石,另外還有四時衣裳,年節賞賜,一年下來,三萬錢都不止!”
“我一年干到頭,到年底口袋里又能留下多少?”
聽他這么一說,旁邊另外一個賣柴禾的年輕人也附和道:“我等伐木販薪之人,哪能比得上官府胥吏?秦叔簡直是胡說白道。”
“可惜我不識得字,要不然前些時日也去參加選才了。崇善兄,你既識文斷字,武藝又高強,為何不去參加選才,卻日日來與我等伐薪搶食?”
那男子一本正經地搖頭道:“做那刀筆小吏,非我所愿!”
“不愿做刀筆吏,也可以從軍啊,崇善兄,以你的武藝,在軍中肯定有出頭之日。”
這不愿為刀筆吏之人姓來名護兒,字崇善,廣陵城外白土村人氏,東漢中郎將來歙十五世孫,父親來繪來法敏曾任陳朝海陵令,說起來也是出身于官宦之家。
但他出生不久便父母雙亡,家道就此中落,由其伯母吳氏將之撫養長大。
來護兒幼時讀書識字,稍大又兼習武藝,頗具膽略,還未成年便已名動鄉里。
當初,他的伯父在侯景之亂時被同鄉豪強陶武子殺害,伯母吳氏常對他提及此事,十六歲時,來護兒覺得自己武藝已成,便欲為伯父報仇。
他趁陶氏舉辦婚事之時,執利刃闖入其家手刃陶武子,陶氏賓客為其膽氣所震懾,全都不敢輕舉妄動。
來護兒將陶武子首級祭于伯父墓前,隨即潛逃至江東一躲就是兩年。
直到不久前,韓端領兵入廣陵,誅殺為惡地方的豪強陶氏之后,他才得以回歸鄉里,以販薪維持生計。
但他心中,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建功立業的想法。
“府兵說是兵,但仍然要務農,我想入的是中軍,功名但憑馬上取。等湊夠了錢,我就立即去壽陽從軍!”
“崇善兄,你不會還不知道吧?大將軍已于昨日親率數萬中軍到廣陵來了!”
來護兒所居白土村在城南十多里外,這幾日他又在家中不曾外出,故而還不知近日來廣陵發生的事情,聽這年輕人如此一說,他便有些不解地問道:
“我聽說韓氏已經舉家遷至壽陽,大將軍此時率大軍來到廣陵,莫不是南朝要對廣陵用兵?”
“非也非也!”
那年輕人連連擺手,將這兩日道聞途說的話語鸚鵡學舌般說了出來:“若是南朝要來攻打,官府為何只準進不準出,而且還大量征募民船?依我看吶,這是大將軍要對南朝用兵了!”
原本坐在柴禾上的來護兒“呼”地一聲站起身,瞪著一對大眼問道:“果真如此?”
“那……那還有假?”那年輕人被他一瞪,頓時有點發虛,“別人……別人都是這么說的!”
“西北大營內,如今已駐了不下十萬人馬,若不是要對南朝用兵,何需如此大張旗鼓?”
“說得有理!”
來護兒心中暗道:“若陳國攻伐淮南,不會只對廣陵一處進兵,大將軍也不會集結如此多的兵馬在淮南,而且還大量征募民船,這的確是要向南朝動兵的模樣……”
“若真如此,卻正是我建功立業之時!”
想到這兒,來護兒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他將柴禾低價轉賣給秦叔之后,便大步往廣陵西北面的大營奔去。
走了半個時辰才來到營外,只見高墻內的角樓上甲士挎刀持弩,一個個精神抖擻,轅門處的十六名衛士,更是目不斜視,神態肅然。
還沒靠近轅門,便聽得站在最前面那名粗壯軍士喝問道:“何人膽敢窺視軍營?”
來護兒卻也不懼,大聲回道:“小民是來從軍的!”
“此處不收新卒!”
那軍士見他身材魁梧,的確是當兵的料子,便好心指點了他一句:“若要從軍,可去縣衙找兵曹掾錄名,你在此處也是無用。”
“你休要誆我,兵曹掾錄名的都是府兵。”來護兒聞言卻皺眉道:“我弓馬嫻熟,上陣便可殺敵,若去那府兵之中,豈不是誤了立功良時?”
軍中自有法度,那門卒也不屑和他多言,只說了一句之后,便不再理會于他。
來護兒在轅門外守了半個時辰,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只得郁郁不樂地原路返回,準備去城里買些糧食便回家去。
走出沒多遠,便見十余騎往大營疾馳而來,來護兒連忙閃身讓到道旁,轉過頭來,卻見其中一名騎士勒停了馬向他叫道:“來大郎!”
來護兒仔細一看,卻原來是白土村鄉人曾八郎。
這曾八郎家中兄弟眾多,前年便從軍吃了兵糧,沒想到今日竟然會在這兒碰到。
“來大郎,你不是跑到江東去了么?怎么會在此地閑逛?”
“已經歸家半年了。”來護兒拱了拱手,指著不遠處的軍營道:“曾八兄,你從軍便是在這里面么?”
曾八郎點了點頭道:“你且在此等候片刻,待我入營交了軍令,再來與你說話。”
來護兒連忙道:“曾八兄,我今日來是想從軍的,奈何守門軍士說不收新卒,不知八兄可否為弟美言一二?”
“那守門軍士沒有誆你。”曾八郎略作沉吟,道:“我們軍中確實不直接招募新卒,都是到新軍幢中挑選訓練好的士卒。”
“不過你有武藝在身,而且不缺膽略,跟我做個斥候倒是不錯。來大郎,你且到轅門外稍候,等會成與不成,我都會到門口來告知于你。”
來護兒大喜道:“那弟先謝過八兄!”
“事情還沒辦成,你這謝意先留著。”曾八郎一抽馬鞭策馬往前,一邊高聲叫道:“趕緊到轅門外等我。”
來護兒樂滋滋地回到轅門外,遠遠地伸長了脖子往里張望,卻又引來守門軍士一頓喝斥。
窺視軍營,輕則驅離,重則有可能被當作細作斬首。
來護兒雖未從過軍,卻也知道其中厲害,守門軍士一罵,他便慌不迭辯解道:“方才進去的曾八郎是我鄉鄰,是他讓我在此等候的。”
“既是曾隊率讓你在此等候,那就好好等著,切不可探頭探腦,惹人生疑。”
聽說是中軍斥候隊率曾八郎的鄉鄰,守門軍士便不再惡語相向,只叫他在一旁耐心等候。
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當來護兒望眼欲穿之時,曾八郎的身影終于出現在了轅門之內。
將令牌交與守門軍士驗看之后,來護兒才得以隨曾八郎進入大營。
排列井然的營房,堅實平坦的路面,不時列隊而過的甲士,以及大營深處隱隱傳來的士卒操練時的喊殺聲,使得整個軍營顯得更加肅穆。
“八兄,你這是帶我去見誰?”來護兒輕手輕腳地跟在曾八郎身后,低聲問道。
軍營之中不得暄囂,曾八郎也壓低了聲音:“去見我家大將軍!”
“是韓大將軍?”
“軍中只有一個大將軍!”
來護兒聞言,頓時滿臉欣喜:“八兄竟然能見到大將軍!”
“我是中軍斥候,能見到大將軍有什么奇怪的?”曾八郎自得地笑了笑,轉而又叮囑來護兒:“等會見了大將軍之后,將你的性子全都給我收著。”
“不過,該顯身手的時候就不要保留,大將軍勇冠三軍,最喜武勇之士,只要你的武藝能入得他眼,日后軍中或許也有你一席之地。”
來護兒好奇地問道:“大將軍的武藝很厲害嗎?”
曾八郎轉過頭來看著他道:“我知你武藝超群,但在大將軍手下,或許你走不過十合。”
來護兒吃了一驚。
他自認武藝出類拔萃,若有兵器在手,便是力敵一二十人也不在話下,但今日曾八郎竟然說他在大將軍手下走不過十合!
“你別不相信,大將軍自幼習武,神力過人,他所使的兵器和你一樣也是一柄鐵槍,但你知不知道那柄鐵槍有多重?”
“我告訴你,足足有八十多斤!力小之人多提一會都感到吃力。”
“軍中能在大將軍手下走過十合的將領,不出兩掌之數!”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來到了中軍帳前。
說是帳,其實是一座占地頗寬的兩進院子,門口分左右各站了四名甲士。曾八郎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李兄、屠兄,勞煩通稟大將軍。”
“曾八郎,這就是你說的想要從軍的鄉鄰?看模樣倒是不錯,你且在此稍候片刻。”那姓李的甲士轉身進入院中,不一會便有兩名甲士出來領二人入內。
進入之前,甲士們照例對來護兒進行搜身,待到進入堂內,他才見到了這位讓他未曾蒙面便心生仰慕的韓大將軍。
令來護兒驚訝的是,這位擁兵數十萬的大將軍,竟然也是身著青布短褐。
但他坐在正堂之上,卻散發出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很難想象,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能夠散發出這種氣勢。
“曾八郎,這就是你說的那位鄉鄰?”
“稟大將軍,此人正是麾下白土村鄉人來護兒。”
“什么?你說他叫什么?”
這次終于輪到韓端大吃了一驚。
來護兒此刻也終于回過神來,他上前一步,深揖回道:“稟大將軍,小人姓來,來去的來,名護兒。”
鐵槍將來護兒,隋唐十八條好漢之一!
不想此人竟然是廣陵人氏,而且已經成年。
在韓端的印象里,來護兒應當是在隋滅南陳之戰中才嶄露頭角,沒想到眼下就已經這么大了。
韓端忍住心中笑意,沉聲問道:“來護兒,你今年多大了?”
“小人今年已經十八,可以從軍了。”
“才十八?”韓端終于笑出聲來。
身高八尺,短須似針,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肌肉虬結,無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才十八歲的少年郎。
“小人不敢欺哄大將軍,確實已經滿過了十八,有縣中黃籍可作佐證!”
無論是募兵還是征兵,起始年齡都是十八,來護兒以為韓端不相信他已到年齡,連忙又分辯了一句。
“坐下說話吧。”
二人在枰上屈膝坐下,韓端又命人送了茶湯,然后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來護兒。
骨架寬大,身材壯碩,一看就是習武之人。
他記得后世的史書上曾經說過,這來護兒不但文武雙全,上馬可為勇將,下馬亦是良吏,而且還教子有方。
他十二個子女,竟然有六個青史留名。
其中的十一子來恒和十二子來濟在唐高宗時都官至宰相,不枉了他“護兒”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