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三年三月初一辰時初刻,川軍誓師出征。
儀式就安排在白帝城西側碼頭。
彼時岸上鑼鼓喧天,兵甲如林;江里船帆如檣,舟船如練。
抗槍的、提刀的、背盾的唱著嘹亮的軍歌正在整隊。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
碼頭上鼓聲稍歇,戰歌聲也隨即沉寂。
成千上萬的目光抬起,匯集在一個人身上。
葉云程站在最大的一艘四百料巡座船船頭,本來想背出連夜趕稿出的出征誓詞,可眼底掠過船下那一張張或麻木或興奮的臉龐時,突然感到有一股沉甸甸的責任感壓向自己,頓時鼻子一酸,好似要透不過氣來。
多好的男兒啊!
雖然他們大多數吃不飽穿不暖,但一聲令下仍然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征程。
幾個月后,不知還有多少人能回到家鄉?
他這股情緒來得迅猛狂烈,以至于暫時失聲。
旁邊的李唯輔暗暗著急,趕緊重重地清咳了一聲。
葉云程被這聲咳嗽驚醒了,卻也同時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畢竟再華麗的語言也是虛的,它比得上一頓熱飯、一件暖衣,以及那一顆顆出膛的子彈嗎?
遂一揮手,大吼道:“登船!”
秦良玉、宋倫兩軍領頭人抱拳齊喝:“領命!”
而留下來的人則怎么也掩不住臉上的欣喜之色,只見吳良德率夔州衛同知、僉事等幾人一起唱諾:“祝兵憲大人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葉云程到底收了人家的錢,面子上總要過得去,便隨性給他們揮了揮手,然后轉眸看起如螞蟻一般登船的人群。
此次川軍出征,全用船運。
計有運輸用的大小黃船、快船共二十二艘,平均每船裝200人,共裝4400人。
戰船十七艘,有巡座船、哨船、開浪船、兩頭船、鷹船等,平均一船100多人,共裝1800人。
葉云程是總指揮,獨占了一艘四百料的巡座船為旗艦。
所有船加起來并不怎么夠用,導致運兵船上人擠人,甚至甲板上都住滿了。所幸船走長江,沒有大風大浪,除了幾處險彎要注意外,倒不用擔心把人顛下去。
其實夔州不止這些船,民船多得是,即便小一點也不用如此擁擠。可誰叫侯總兵放了鴿子呢?
李唯輔等人原來計算有侯良柱從重慶帶來的船只,分裝夔州兵力一兩千綽綽有余。
然而,他走了,帶著船走了。
不但帶著船走了,還帶走了麾下的兵馬,鎮標、重慶衛、酉陽宣慰司……
所以,這次出川一共6200人。石砫白桿兵5000,夔州衛1100。
一個衛啊!只出1100人,你敢信?
葉云程看著這1000多個破破爛爛的叫花兵,只能選擇相信。
……
隨著最前方引水船的引導,四十艘船只開始啟航。
船只先往西繞過白帝山往南,再轉向東側順水而下。船工們喊起號子拉起船帆,風勢、水勢合力,船只速度越來越快。
葉云程背身看著那好像一道堤壩的半島臂,忽然想起了后世的葛洲壩水利工程。
那時候三峽水庫蓄水,水面淹過了這只手臂,使得白帝山真正成為了一座孤島。
軍事作用自然是沒有了,但惠及了華夏幾億人。
改造自然,人定勝天!
葉云程莫名的有點激動,心想:在回去之前,我是不是也該留下點什么東西?不說為了萬民的福祉,就說馬上要面對的東虜,能不能多拯救點蒼生?
可恨這甲板上沒有槳,要不然也能效法下先賢,來個中流擊楫以申其志!
李唯輔見葉云程目光四處游移,以為他生起畏難之情,想撂挑子不干,便咬牙提醒道:“良臣,出征非是小事,不比平素的正務尚有推托余地。臨陣脫逃可是要被滿門抄斬!”
又揭老底!原主是請了個幕僚還是請了個祖宗?
葉云程胸中的豪情馬上被澆滅了,沒好氣地說道:“君杰兄,不要瞧不起人。我非昨日之我,你卻還是昨日之你。”
李唯輔道:“可你先前誓師時怎么不講話,反而一臉的不情愿?”
“瞎說!”葉云程叫起了撞天屈,“我那是不情愿嗎?我那是被感動了!且深感責任重大,想思索個萬全之策,少死點人,懂嗎?”
李唯輔認真凝視了下葉云程,發現他好像不是在說假話,頓時老臉一紅,囁嚅道:“那……那你想到什么好計策沒有?”
“有!就在這下面的一百個國防兵身上。”葉云程指了下身下船艙,言之鑿鑿。
“他們?”雖然是兵備衙門的兵,但李唯輔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比起白桿兵來……”
“君杰兄!”葉云程斷喝一聲打斷,搖搖手指道:“你對科學根本一無所知。”
說罷瀟灑轉身昂頭而去,口中吟哦有聲:“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李唯正迷惑葉云程口中的“科學”是什么意思,立馬眼睛一亮,追著葉云程的背影問道:“良臣,這詩是你新寫的?”
葉云程腳下忽的加快,很快鉆進船艙之中。
……
葉貴迎了上來,滿臉的崇敬之色,阿諛道:“少爺,你寫的軍歌簡直太好了!小的……小的受到感染,也是壯懷激烈……”
葉云程一巴掌拍過去,笑罵道:“那是戚少保寫的,跟我有屁的關系。你又不是不認字,多讀點書行不行?”
葉貴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居然搖著頭道:“不行。小的只管服侍少爺,又不用去考個官兒來做。”
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在其位謀其政嘛。
葉云程也懶得說他了,便問:“石頭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葉貴點頭,道:“就放在少爺床腳。”
“好,你守好它。我喝口水還要出去。”
“這兒呢這兒呢,峨嵋雪芽,剛泡上。”
……
下層船艙里,夔州衛刺兒頭趙匡拉了下身上嶄新的鴛鴦袍,沖弟弟趙義說道:“二郞,兵憲大人給我們新衣,給我們肉吃,還把三郞放回去照顧老娘。此等恩德,你我兄弟必定要拿命來報。”
趙義長著和大哥黑胖不一樣的白胖身材,面容也有點陰,聽后沉默良久,長嘆道:“大哥,我們除了這條爛命還有什么?”
緊接著眼中精光閃過,道:“三郞是被兵憲放回去的,想那吳良德也不敢亂來。再有,只要我倆以后奮勇殺敵,得了兵憲賞識終有出頭之日。”
趙匡笑了笑,揶揄道:“就怕你上場后尿了褲子,功勛沒掙到倒先被砍了腦殼。”
“唉,大哥你……”趙義馬上急了,可在大哥炯炯有神的目光逼視下又軟了下來,結結巴巴道:“大哥,我是讀書人,臨戰交兵非我所長,出點主意還行。你看上次,吳良德被逼得手忙腳亂不就是我的計策嗎?”
“你那是小聰明。我警告你,在戰場上千萬不要耍小聰明,那會誤了你的性命!大哥言盡于此,你自己看著辦。”
趙匡低聲喝斥了一句,很快臉色又轉為柔和,愛憐道:“二郞,我聽宋僉事說,我們這百人要分作數隊。你我不一定會分在一起,所以你要牢牢記住我的話。”
“是,大哥。”
趙義怏怏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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