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喔喔喔……”
第一聲雞鳴響起時,文和縣上空仍像是籠著層青灰色紗幕,街面坊市空無一人。
客棧里,小仆僮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
他揉了揉眼睛,嘟噥道:“公子,這才幾更天啊,你又要出門瞻仰文氣了?”
正在收拾行囊的年輕男子眉宇淡然:“不了,我準備今日離開文和縣,打道回府。”
小仆僮“啊”了一聲,滿臉驚喜坐起身:“公子終于準備回府了嗎?太好了,這劍南道的小縣城好生無趣,哪比得上咱們江左道啊。”
年輕男子笑笑:“你懂什么,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這文和縣乃是天下文宗徐文臺徐公的誕生之地,人杰地靈,自蘊文氣,不可拘泥于表面。”
小仆僮撇撇嘴,低聲嘀咕:“真這么神,這縣人人都能考進士中狀元咯。”
“你個蠢仆僮,背后亂嚼什么舌根呢?”
“嘻嘻,我在向上天祈福,公子此行文和縣,定能吸足文氣,一掃連續三年不中的晦氣,明年春闈金榜題名!”
“出了府果真越來越放肆了,竟敢取笑你家公子,討打!”
主仆二人收拾物什,有說有笑地走出客棧。
行至街角處,年輕男子停下腳步,望向不遠處的那座高大府宅,整理衣冠,拍拂袍袖,一揖到底。
“雖未能一睹徐公風采,可能近賢者之鄉,已受益頗多。學生江左道,太安府,劉陵和,就此別過。”
天色蒙蒙未明,晨霧忽起,飄蕩過街面。
一陣笑聲從霧中響起。
“兀那讀書郎,可曾用過早食啊?”
劉陵和轉過身。
就見一戴著斗笠,腳穿皂靴,肚大腰圓,身高超過九尺的壯漢從晨霧中緩步走出。
“多謝足下關心,我與小仆已食過薄餅。”
劉陵和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又道:“不知足下怎么稱呼?”
“某,白雨。”
白雨伸手拉低笠沿,目光在劉陵和身上來回逡巡:“我卻還未享用過早食呢。看讀書郎儀態不凡,身體強健,氣色紅潤,膚白肉嫩,應當不是本地人吧?”
劉陵和再施一禮:“足下慧眼如炬,實不相瞞,學生乃是江南人士……”
“士”字尚未落下,劉陵和飛快從懷中掏出一方粘貼黃色符紙的墨臺,朝向對面那人砸去。
白雨掀起斗笠,那張生滿紫色疙瘩的怪臉上浮起一絲驚訝。
啪!
墨臺砸中白雨的額頭,摔落在地,砸得四分五裂。
那道寫著“聻”字的黃色符紙上只冒出一縷細煙,連火光都沒生出,便迅速萎滅。
直到此時,劉陵和才有些慌亂,他拉住目瞪口呆的仆僮,轉身就跑。
“青兒快逃,他不是人!”
白雨摸了摸額頭,碧綠的眸瞳中浮起玩味:“倒是個頗有眼力與膽識的讀書郎啊,看起來越來越美味了。可惜,本座豈是那等孤魂野鬼,區區紫微諱就能嚇退。”
他的臉龐突然向兩旁鼓脹,一條滿是黏液的鮮紅長舌從口中噴出,射向奔逃的劉陵和。
舌如閃電,轉眼已飛越過半條長街。
生滿尖利倒刺的分叉舌尖,距離劉陵和的脖頸只剩半尺。
“咦?”
白雨忽然微愕,碧綠的眸眼瞇成一條縫:“文氣加身……此人竟有人間官運,倒是好命。”
他口水涎涎,遲疑再三,最終長嘆口氣。
“答應過平江君,不再食這一類人。罷了,那仆僮看起來也算可口。”
長舌避開劉陵和,急轉而下,纏繞上小仆僮的脖頸。
咻!
名叫青奴的小仆僮捂著脖子倒飛了出去。
被扯倒在地的劉陵和慌忙爬起身,轉頭就見那個怪人張開血盆大口,直接將青奴囫圇吞入腹中。
“青兒!”
劉陵和悲聲大喊:“妖人,你快放出他!來人啊!有妖怪!”
白雨收卷起可怖長舌,打著飽嗝,腹底竟響起宛如蛙鳴的呱呱聲。
他玩味地看了劉陵和,冷笑一聲,向遠處行去。
正當劉陵和陷入絕望之際,霧氣遠端出現一條隱綽的人影,緊接著是低沉的聲音。
“這里發生了何事?”
劉陵和定睛看去,就見晨霧中走來一名體態高瘦,頭發微卷,手里提著食簞的青年,此時正滿臉困惑的盯著自己。
看其打扮,像是一名仆人。
“我那小仆僮被抓走了!還請這位義士帶我去報官。”劉陵和雙目通紅,叉手道。
腸奴面露異色:“光天化日,竟然強搶童子?真是豈有此理!郎君勿慌,我這就帶你……”
話到嘴邊,突然頓住。
卻是腸奴想起了逸塵師傅前日讀給他聽的那個典故,前朝名將王乘虎少年時追捕賊盜的事跡。
那位王大將軍未發跡時,也不過是一佃戶,與自己的處境差不多。
再說現在這么早,衙門還沒開門呢。
驀然,一股熱血從心田涌了上來。
“郎君勿慌,我去幫你追!”
腸奴目光堅毅,二話不說,拔腿向前奔去。
劉陵和愣了片刻,反應過來,急得連連跺腳:“別去啊!那是妖怪!”
在晨霧中奔跑了一會兒的腸奴,隱約聽到“妖怪”兩個字,心頭一顫。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長如巨蟒的鮮紅怪舌從霧中躥出,纏繞住腸奴的腰桿,咻的一聲卷了過去。
啪!
食簞灑落一地。
腸奴瞪大眼睛,面白如紙,驚恐無比地看著那張越來越近的血盆大口。
陡然間,爆發出歇斯底里的慘叫,“妖……”
“呱呱……”
片刻后,怪人摸了摸鼓脹的肚皮,重新戴好斗笠,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兩個奴仆,抵一個有官運護體的讀書郎。我輩可沒有食言啊。”
……
徐府小樓。
灰蒙蒙的天色下,白袍僧人臨窗而立,面色寧靜,目光幽深。
空氣中,浮升起一行黑色小字。
‘……有徐府家奴,名腸奴,路見不平,奮勇追賊,誰想對方竟是妖物,腸奴也被妖物吞入腹中……’
“終于還是出現了。”
周逸自言自語。
知道文和縣里發生的怪事后,他便打定主意。
哪怕練習踏青云,也只在徐府范圍內,打死別多邁半步。
他心里明白,黑色小字中不曾出現的詭異事件,大多都與妖物陰怪有關。
他還沒有還俗,也沒有長出頭發,殺僧令的威脅依然存在。
幸好殺僧令只來自于塵世之外的妖物和陰怪。
只要足夠低調,避開因果,短時間里應該問題不大。
卻沒想到,他昨日隨口說了一句“徐府早食有些膩味”。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腸奴竟然趕早起床,爬墻出府給他買早食。
“對我這么殷情干嘛,這下被妖怪吃了吧,再也當不成將軍咯,傻了吧唧的……”
周逸雙手合十,低喧佛號,沉默許久,輕嘆了口氣。
“……所以,下次可別再這么莽了。”
嘩!
白袍飄起。
宛如一朵雪白的云彩,飛出窗欞,繼而迅速上升,轉眼消失在小樓前。
這些日子,周逸時常在午后,化作驚鴻掠影,騰挪于徐府亭臺樓閣、假山松柏之間,消食的同時,也從另一個角度觀賞徐府風情。
又或于深夜,履尖輕輕一點,躍上十七八層樓的高空,在這遠離大地塵囂之處,俯瞰文和縣的夜間百態,順便瞅兩眼過于熱愛夜生活的侍女香珠。
可此時此刻,周逸騰飛于半空,用布巾裹頭,目光格外凝重。
“能驚嚇住那妖怪,吐出腸奴,當然是最好……”
“如果不行,一擊不中,全速撤退……”
“切記,不可暴露!不可暴露!再說一遍,不可以暴露你是個光頭的事實!”
半空中,周逸雙臂展開,宛如一頭臨風剔羽的雪鶴。
不斷提醒著自己。
他只有一劍之力,本身又是不容于妖怪的僧人。
無論成功與否,他都將會在第一時間遁離現場。
“咚咚……咚咚……”
體內深處,劍丸突然劇烈跳動起來。
“阿彌陀佛?”
周逸眉毛輕輕一挑。
他自然還記得,那晚斬殺虛耗前,劍丸也是如此急不可耐。
……
長街盡頭,一綹綹白霧從斗笠怪人的袍袂下飄出。
漫過兩旁的房屋、樹木、石墩時,竟留下了一層厚厚的霜凍,顯然寒氣甚重。
“也不知兄長在村子那邊進展如何了。”
白雨摸著肚皮,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灰蒙蒙的天色下,萬籟闃寂的街面上,忽然傳來一陣低沉的破風聲。
白雨碧綠如翡翠的眸中,飄過一抹異色,面露玩味地喃喃:“這小小縣城也有俠客?天還沒亮就來多管閑事嗎……”
話音未落,他表情陡然變了。
眸瞳中浮起一股凝重。
繼而是驚訝,震撼,悚然……
他生滿紫色疙瘩與膿包的額頭上,浮滿了汗水,臉色更是無比驚恐,整張臉都開始扭曲變形。
“這……這……這是……”
一縷蘊藏玄機與奧秘的道韻,憑空誕生,正高懸于他的頭頂上方。
僅僅一個彈指剎那間,那道韻便已壯大了數百倍。
如懸天之劍,一斬之下,山河粉碎,大地平沉。
更別說自己區區一妖。
“不……不要殺我……”
白雨承受著難以抵御的重壓,滿臉絕望,心境崩潰,直接匍匐在地。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在文和縣里的最后一次覓食,竟會招惹上一名不啻于傳說中人間地仙的高人。
更讓他感到心寒的是……
這高人也不知出于何種想法,對付自己一介縣主封號的妖,竟然選擇了從背后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