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從墻頭飄落的周逸,靜靜地看著院中這一幕。
“的確好像。”
他不由回想起來,那天清晨,自己在文和縣長街上,所斬殺的第一頭妖物。
來自嶺南的大妖白雨,也就是那頭口銜冰珠的蛤蟆怪。
同樣也是身高九尺,肚大腰圓,滿臉疙瘩。
正如眼前小院中的……衛小腸。
早在前天夜里,周逸救下客棧伙計阿牛他們時,就已經認出了,那個被不良人逼走的“怪嬰妖物”,正是昔日侍候自己左右的徐府腸奴。
數月前,腸奴被蛤蟆怪白雨吞入肚中。
雖然及時獲救,可仍然身中玄冰妖氣。
好在周逸救下他和那名小仆童時,在二人體內,皆渡入了一縷養生之力。
同時指點腸奴,去池塘邊,觀察那等雄壯蝦蛤的呼吸之法,仿效之。
為的就是讓腸奴,更好地去吸收已被養生之力所轉化為精炁的蛤蟆妖氣。
照道理來講,哪怕當時自己養生之力還很淺薄,可既已煉化了妖氣,那就不會再復發,更不可能將腸奴也變成一個蛤蟆怪。
周逸起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結合山神廟的古怪,他隱隱有所明悟。
萬物皆有性。
那縷妖氣雖被煉化,可妖性卻潛伏了下來。
世間諸道諸法,亦有正有邪。
卻有一種隱秘而霸道的邪法,能夠潛入人心底,悄無聲息,引誘蠱惑。
如城西山神廟前,那些受到蠱惑,狂熱無比的百姓信眾。
又如被喚醒了內心深處潛藏妖性,化身蛤蟆怪的衛小腸。
“所以,這一縷妖性,須由你親自斬除。
好在你已發現了它。是成是敗,就看你能否承受住我給你的符了。
若能,所有一切,包括不良人,都將成為你起飛的踏腳石,從此往后,便是康莊大道。
若不能……我也必保你周全,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半空中冷由虛看向怪物肋下的傷疤。
“就是我那縷刀炁所留。”
怪物身上尤披著幾片破碎的衣衫。
明顯就是身形變大后被撐破。
“是你!你就是那個玄刀衛!你竟是妖怪!
廣元坊中怪嬰啼……什么怪嬰啼,分明就是蛤蟆叫!
一頭化形的妖怪,偽裝成武卒居然未被識破。
此等靈智倒可以成為我師門守山妖奴。
上!給我抓活的!”
隨著冷由虛一聲令下。
二十余名不良人們飛撲上前。
他們分成兩陣一陣擲符撒藥,擺放符陣施法藥術。
另一陣則在前者的掩護之下,施展武技以技御炁,近身沖殺。
衛小腸早在第一時間沖破獸籠。
搖身震飛遍布全身的符紙茅刺藥粉。
隨后高高躍起,向遠處彈跳而去。
然而……嘭!
半空中浮現一道波痕,半片夜幕都被結界籠罩,亦將想要逃走的衛小腸擋了下來。
衛小腸翻滾落地,面對圍攻而來的不良人,他眼里浮起痛苦掙扎之色。
隨后不再猶豫匍匐在地,吞吐呼吸腹腮鼓漲宛如一頭巨大的蟾蜍。
須臾間他口里出現了一枚冰珠。
冰霧繚繞寒氣四溢,凝聚出一道道冰刃,射向四面八方的不良人。
不良人們顯然早有準備。
或是拋符撒藥,或是以武御炁擋下玄冰妖炁。
嘭嘭嘭嘭嘭……已成殘垣斷壁的小院中,人影翻飛,真氣籠罩。
變身蛤蟆怪的衛小腸與眾不良人激斗在一起,卻且戰且退,不時被符炁擊中,痛得呱呱直叫,不多時已是氣喘吁吁,身形遲緩了下來。
直到這時,半空中的冷由虛方才冷哼一聲,手捏印訣。
兩刃闊刀出鞘而飛,化作一道流光,斬向毫無防備的衛小腸。
衛小腸傷痕累累,氣息虛弱,并且腹背受敵,敗相已現。
即便感應到那股飛速迫近的殺機,他也已經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一枚圓葉從他腰間飛出,飄至頭頂上方,化作一道綠光,籠罩全身。
飛刀斬中翠綠色的炁罩,旋轉著反彈回去。
鋪天蓋地的真氣、法符、藥術、兵刃轟擊在炁罩上,也只能激起一圈淺淺的波痕,罩中的衛小腸安然無恙。
他費力地抬起頭,看著竟能阻擋下一切攻擊的炁罩,怪目中浮起一絲驚訝。
“他沒吹牛啊……”
不良人們并未停止攻勢,氣機蕩漾,如潮翻滾,大片大片的宅院都已夷為平地。
即便如此,也沒有見到一名武卒從中跑出,因為這些宅院中根本沒人。
衛小腸的心猛然一揪。
換防下來的武卒雖然大多數都會去酒莊通宵飲酒,或是到倚翠樓找姑娘,解壓放松。
可也不會人人皆如此,除非,收到了某種軍令……唯獨自己沒有收到的秘令。
想到這,他的心開始下沉,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一個出身卑賤,原本一眼望到頭的家生子,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只差再邁出最后小半步,就能成為一名小校,光宗耀祖了。
可這一步,金晚,似乎已經走到頭了。
“不……不!”
結界中,衛小腸雙眼通紅,雙拳蜷握,不甘地向外咆哮:“我不是妖怪!真的不是啊!
我也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已經很努力的克制了,為了不讓怪物再出現,我一直在準備,還想方設法去找能誅妖的法符……
求求你們,行行好,放過我吧……我錯了,我認錯,我是一個私逃的家養奴仆,不該私自參軍,還成了玄刀衛……
可我最多只是隱瞞了出身……我真不是害人的妖怪啊!”
冷由虛冷喝一聲:“閉嘴!妖孽!休得狡辯!那天晚上你不是還想回頭,吃掉那幾個違背宵禁的庶民?”
衛小腸苦澀道:“我……我只是想回頭救他們,吸走寒氣……”
見到不良人們要么冷笑,要么面露憎惡,準備著下一輪攻勢,絲毫不為自己的話所動,衛小腸的心終于沉入谷底。
他深吸口氣,顫抖著手,摸出那片稍大的葉符。
他現在已經相信,這符,真的能夠誅殺一切妖怪。
包括這頭蛤蟆妖怪。
如果,自己真的是妖怪的話,那也會一起被殺死吧。
呵呵,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總好過一直這么丑陋的活著,被人憎惡厭棄,連個奴仆都不如。
只是可惜,再也無法報答逸塵師父的救命傳道之恩了。
若有來世,我不想再當一個家生子……
衛小腸深吸口氣,閉上怪眼。
兩行渾濁血淚順著疙瘩臉皮流淌下來。
“妖孽!受死吧!”
他反手重重一掌,將葉符拍在額頭,死死摁住,輸入真氣。
梵音陣陣,猶如天女所奏。
葉符中隱刻的那個“度”字,化作金色的滔天火光。
將衛小腸淹沒,焚燒,融化。
灰飛煙滅。
結界外,不良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妖怪……自己殺了自己?”
“好強的誅妖法符?它一個妖怪,怎么會有這種符?”
冷由虛面色冷沉,眸里閃動著躁怒之色,半晌呼出口濁氣:“這妖怪,簡直愚蠢至極,不可救藥!”
“他剛才所說的或許是真的。”
卻是韋幼娘突然開口:“還記得我們才進來時,看到的那一幕嗎?現在想來,應當是他感應到自己金晚會妖化,于是提前將自己困住。”
聞言,眾不良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冷由虛眼中浮起不悅,重重哼了一聲:“這怎么可能。他若真是清白,為何之前出城捕殺大盜……也就是那群隱門余孽時,每戰必戴面具。分明就是心中有鬼。”
沒等韋幼娘說什么,一陣清郎的笑聲從旁邊響起。
“隱門向來都是你們不良人的死對頭。
你明知隱門生變,覆滅在即,卻不曾率隊捕殺。
而是將此事告知府軍,讓他們以捕盜之名追殺。
這位不良帥,你心中,又藏著什么鬼?”
冷由虛臉色微變。
他猛地轉過頭,看向不遠處那名懷抱母雞,腰掛大葫蘆,不知何時出現的青袍男子,眸中殺機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