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讓朝廷下棄保漕運的決心和讓朝廷放棄運河,完全是兩回事。京杭運河的功能,不僅是保漕糧運輸,它還有一個作用不容忽視——將南北兩京的空間距離拉的很短。
運河全部無法通航的時候,商賈行人在兩地陸路通行時間從原先的十天一下子能拉長到一個月——這般低效絕對影響朝廷對整個江南這一賦稅重地的治理,也影響南北的商品流通。
因此,潘季馴所謂棄保漕運,僅僅是說棄保漕糧運輸。也就是說如果不用運河來運漕糧,那么就不必讓三千里運河隨時保持貫通狀態——會極大的減少黃河的治理難度。
最初,為了滿足朱翊鈞保漕運、保祖陵、保民生的“三保”要求,潘季馴的第一版治河報告中,向朝廷提出的治河之法受限很大,他既不敢加高家堰大壩蓄水攻沙,又不敢擴大微山湖影響民生保運,因此所做的工作全數是小打小鬧,修修補補,和朱衡的手段差不多。
即使朱翊鈞這個半外行看來,這一版方案也無法解決黃、淮密集泛濫的問題。
萬歷時期的黃河,已經固定在新鄭——徐州——淮安一線數百年,直到清末才在河南銅瓦廂再次決口北歸,結束了黃淮合流的歷史。
永樂十八年,成祖遷都北京,京杭大運河成為了命脈。而大運河中徐州到清口的長達五百里的運道,必須得到黃河水的接濟才能保持暢通。
而黃河在兩淮和魯西南地區的橫沖直撞,分流眾多,嚴重影響漕運。
于是,這段時間明代朝廷的治水思路是“南堵北疏,抑河南行,以保漕運”,利用長堤約束,把淮河及其支流作為黃河洪水的下游通道。弘治帝和嘉靖帝分別修建金堤和南堤,就是這種思想指導下的產物。
這樣思路和做法,帶來的直接后果是將黃河的泥沙淤積到淮河下游,導致原來深廣的淮河被淤積成地上河,淮河水系遭受了巨大破壞。而爭不過黃河的淮河,又另辟蹊徑,沖入長江,導致長江下游水流增大,給蘇松地區也帶來了巨大的防洪壓力。
可笑的是,朝廷只要保住漕運,兩淮地區生民之苦,根本不在明代朝廷的考慮范圍內。永樂十四年,黃河在開封決口,泛濫十四州縣,由渦河入淮。因未危及運道,當時朝廷居然聽之任之,讓黃河漫流四十余年,聽之任之。
其后的正統、景泰、弘治、嘉靖年間,黃、淮河數次超級大水災,朝廷的思路一直不變,仍以保運道為主,將黃淮大地的生民置之不理。
當時的豫東南、皖西北一帶,簡直成了水鄉澤國,鳳陽、泗州、淮安等地,長受災患,朝廷漠視災民流轉哀號而不救。
后世廣為流傳的一段鳳陽花鼓道出了明廷給生民帶來的錐心苦楚:“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騾馬,小戶人家賣兒郎”
這段歌詞即為明人所寫,第一句的原文為:“家住廬州并鳳陽”,后世的鄧麗君還根據這首民歌創作了流行歌曲《鳳陽花鼓》。
隨著潘季馴調研的深入,以及朱翊鈞棄保漕運政策在腦海中逐漸成型,潘季馴在摒棄了“南堵北疏”治河思路的基礎上,完整提出了后世讓其得享大名的方案:加高加寬高家堰,積蓄洪澤湖水,利用洪澤湖水實施“束水攻沙”工程,刷深黃河淤積的水道,增大下游流量,從而減少兩河泛濫。
這一治河思路,原時空一直被貫徹的滿清末年。但在明代,有一個死結難以解開——高家堰加高,洪澤湖擴大加深,黃、淮河汛期到來時,會威脅到祖陵安全。因此,“束水攻沙”一直到明代滅亡,也始終是一個半吊子工程,黃淮河的泛濫還是多發。
朱翊鈞和張居正等閣臣反復商討,又請示了陳、李兩位太后,到最后也下不了動遷祖陵的決心。——現在真要這么干,政治阻力太大了,說動搖國本都不為過。
但不遷祖陵,“束水攻沙”的效果就大打折扣,大明朝始終就要在這兩條河流的威脅下茍延殘喘,大量的資源投入到救災補漏的惡性循環之中——這又是朱翊鈞所不能容忍的。
而且,因為本時空潘季馴調研的比較深入,在第二版報告中,還提出了“束水攻沙”這一策略的短板。由于“黃淮合流”這一根源問題沒有解決,且“黃強淮弱,黃高淮低”這一因素的作用,當汛期之時,淮河水道并不能全部容納下泄的洪水,會導致回水倒灌洪澤湖,將洪澤湖的清水口淤塞。
長此以往,一方面影響“束水攻沙”的效果,另一方面水流變緩后,徐州以下還會形成懸河。
潘季馴在第二個方案被皇帝否定之后,終于再次大其心,這次終于大的沒邊了——他居然想用一連串堤壩工程和開挖新河,單獨恢復黃河、淮河的入海通道!
具體思路是,先把黃河進入洪澤湖和原淮河的入水通道都截流,利用一連串的堤壩和舊河道,迫使黃河北上入海。然后以洪澤湖為樞紐,將淮河水放入舊河道,并截斷淮河和長江的聯系。
這一宏偉工程,將利用新開的加上以前的,共兩條河道交替使用,來徹底解決黃河的淤積問題。施工方案如下:
首先開通新河道,將奪淮的黃河引開北上。同時將高家堰加高、加寬,蓄積淮水,再從洪澤湖西南部出湖,利用黃河的舊河道入海,將舊河道刷出來。
當舊河道刷出來一部分后,截斷淮河進入長江的通道,將淮河水全部引入洪澤湖,擴寬洪澤湖西南清水口,加大刷河力度。
當黃河新河道二三十年后逐漸淤積時,將關閉黃河河閘,新修堤壩,將黃河導入洪澤湖,引入已經沖刷完成的淮河(老黃河)之中;同時再打開洪澤湖東北部大水閘或直接破開堤壩,用新修的堤壩將進入洪澤湖的淮水導入“新黃河”中,沖刷已經淤積的新黃河。
如此交替利用兩條河道,一清一濁反復,一方面解決了黃淮河合流后,汛期洪水倒灌,洪澤湖清口的淤積問題;另一方面,交替使用兩條河道,使黃河淤積這一千古難題得到根本性的解決。最后,因為洪澤湖有了兩條出水口,將大大緩解祖陵的壓力。
這一方案唯一短板在于黃河入洪澤湖期間,將導致洪澤湖出現淤塞,樞紐失靈。但是潘季馴判斷,因為淮河位置較低,當再次重新改換河道后,洪澤湖內淤積的泥沙將被沖下去大部分,不會成為大患——為了百年之計,可在洪澤湖外留下一部分土地不予開發,充當泄洪區備用;也可在旱季進行洪澤湖的疏浚清淤工程,擴大庫容。
這個方案若能成功,將一箭多雕,同時滿足皇帝既保祖陵、又保運河,還保民生的要求。而且,利用這全國性的大工程及周邊的配套水利工程,將使常年受災的兩淮和黃河流域成為糧米之鄉——真正的功在千秋。
張居正當時看了潘季馴上交的第三份報告所耗費的錢糧、工役,猛吸涼氣,二話沒說,直接判第三份報告死刑。但朱翊鈞見之,心里大為驚喜。
新中國建國后,治理黃、淮河采用的方式和潘季馴第三方案只有一小部分類似,最大的區別是沒有徹底改變淮河仍為長江支流的狀態,而且也當時黃河也改道了,因此治理兩河均屬于單流域治理。至于黃河的淤積問題,到了新世紀其實已經不用解決,因為黃河下游基本上快斷流了。
這一方案,后續效果將非常的鼓舞人心:一方面將三河聯動,一澇皆澇的水域狀態打破,利用黃、淮河單獨入海的方式,一次性解決黃淮河爭流問題和長江下游水量過大問題。此后,黃河、長江、淮河三條主要河流的防洪和治理以后就成為單流域問題。
第二方面,兩河利用洪澤湖及周邊連串湖泊作為樞紐,輪流使用“束水攻沙”治理黃河的方略,將使黃河淤積危害的問題得到有效控制。
第三方面,兩河齊出,洪澤湖蓄水壓力減小,也保了明祖陵——當然,要想一勞永逸,朱翊鈞打算,將來在時機成熟后還是要將祖陵遷走。
最后,這一核心工程加上配套的相關水利設施,將改變常年受災的黃淮地區濁浪滔天,泥沙俱下的景象,把整個淮河流域、黃河流域都變成魚米之鄉!雖不能一勞永逸,但至少將黃、淮河連年決口并影響長江下游的問題解決一大半——除了工程量大,沒別的毛病。
朱翊鈞判斷,這份方案雖然所動用的人力物力極其驚人,但是在此時確實有實現的可能:
新中國治理淮河時,淮河周邊已經大小城市密布,根本遷移不得,因此采用了上游建壩,下游分流的方法,主流還是注入長江。
但在本時空的此際,一者由于黃淮河的常年泛濫,黃淮平原一直到蘇北地區一直沒有形成大規模的聚居城鎮,大部分地區都是沼澤和田地,移民壓力不是很恐怖,在承受范圍之內;
二者朝廷現在有一大筆錢,可以啟動這項工程;
三者大規模開發東北將形成一個人口壓力降低的短暫窗口期,等東北開發成熟了,人口壓力還會上行增大,那時候移民將更加困難。
因此,朱翊鈞在通盤考慮了潘季馴的第三方案后,覺得這次黃河故道的修復,很可能是改變中華民族常年水患的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再說,張居正不敢想的事情,朱翊鈞作為穿越者,還不敢想一想?
萬歷二年年底,潘季馴結束了全國各流域的考察,到京師述職。在朱翊鈞主導下,秉承著邊施工邊完善方案的原則,在萬歷三年先進行準備工程。
因此,這第三方案一直秘而不宣,萬歷三年全國干的的熱火朝天的,其實是第二、第三方案都要干的初期工程和農田水利基礎工程。
本時空的萬歷三年年底,隨著河漕改海在朝野上下達成共識,加上黃河在今年再次大泛濫,終于讓本時空的朝廷痛定思痛。朱翊鈞先說服內閣,后又推動朝廷通過了第三方案,擬第一期即投入一千二百萬兩白銀,并陸續追加到總金額三千萬兩,以二十年為期,完成全部以新黃河入海通道為核心的全流域治水工程!
老摩查啊查,煩啊煩,先后改了七八遍,終于把這一章寫出來了:這一章里面所設計的方案,就當是老摩做的一個夢罷——在封建帝國時期,我們的黃淮大地,確實需要一個偉大的工程來成就一個無與倫比的君王。
又及:這是一個大章,讀者大大看在老摩絞盡腦汁的份上,投出您寶貴的票票——鼓勵一下認真看材料,讀論文,查地理,編方案的作者。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