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緬軍的露布飛捷,沒有坐船,而是先到云南,然后快馬穿越整個帝國。
露布所到之處,各大小驛站,城池都知道帝國征緬軍打了大勝仗,陣斬緬甸國主。南方桀驁不馴的各大小土司,待消息傳到深山之后,都老實了好多,地方官治理難度大減。
《帝國南京日報》隨之發表社論,向民間宣貫征緬的起因,分析了利弊——無非保家衛國,御敵于國門之外的道理。
經過幾年來渲染民族主義文學作品和報紙宣傳的養成,帝國南方識字率較高的城市,產生了較強的民族凝聚力。而且征緬軍并未像英宗時期三征麓川動員了整個南中國,槍炮、彈藥都由京師轉運,萬人新軍的糧草云南應付毫不費力——至于跟著打醬油的五萬人,本就是云南本地兵和土司兵的混雜,并不額外耗費多少錢糧。
因此,沒有感到戰爭壓力的江南,對于新軍攻伐緬甸,取得大勝是喜聞樂見的。報紙上偶爾有些議論,例如:“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何若寬其斧錢之誅,興我羽旄之舞”,還有“王師不可輕出,夷性不可驟訓,地險不可用眾,客兵不可久淹”之類,隨即就被有組織的反駁文章批駁的不成氣候。
南京日報批駁擴地無用論最有力的文章來自王世貞。他和南京日報的東主馮邦寧,已經結了八拜之交,成了好哥們。因為王家被流放東北的五個孩子都是馮邦寧給弄回來的。
皇帝大婚時一定大赦天下,朱翊鈞也不能過于標新立異了。但為了法律的嚴肅性,大赦天下僅限于四十五歲以上、非十惡之罪者,王家被流放的都是年輕人,不在范圍內。
王世貞無奈之下,找到了馮邦寧。馮邦寧拜托了他的干爹李秀山,又派人不知在東北做了些什么文章,王家幾人都被放歸。經此一事,王世貞兄弟兩個把馮邦寧感激到了骨頭里。
在政治上完全失去了進步可能的王世貞,經歷了家庭的大變故,也到道家、佛門尋求心理上的安慰和平衡。尤其拜了曇陽子為師,關于儒釋道三者關系的文章發了好多篇后,覺得自己在思想上已經比肩先哲,在南方士林的名聲更甚往昔。
王先哲盡管牛的不要不要,但馮老板卻是他的命中克星。隨著他在《南京日報》上發的文章越來越多,自家在買地、救人等多方面求到馮邦寧也越來越多之后,他本人在馮保伯侄的掌中也越陷越深。
萬歷四年,馮邦寧建議王世貞將《鳴鳳記》修改一下,趁著昆曲興盛的東風,把自己的文名再往上推一推。王世貞當然樂意,他和馮保一樣,都恨張居正入骨——至于寫文章皮里陽秋,寫小說暗諷世情,本就是王世貞的看家本領,馮保都不用通過馮邦寧提點他。
張文明遇刺后,王世貞差點嚇死。刺客唱著《鳴鳳記》把張居正他爹殺了,王家搞不好要全給張老爺子陪葬。待白色恐怖彌漫全國,《鳴鳳記》中包含的政治隱喻也被人無限引申、挖掘——王世貞敢指天誓日,士林眾人對《鳴鳳記》的閱讀理解絕對超綱!
然而,王家自從跌入谷底之后,仿佛身上有了保護罩一般。錦衣衛大索天下期間,連找王世貞問話的人都沒有。他松了口氣的同時,對馮邦寧身后的勢力越發看不透——李秀山的能力固然能保住自己,但連問話都沒有絕對夸張。
因此,對于馮邦寧的指令,王世貞毫無反感。其實他的思想從層次上來說,已經近乎形而上學,理所當然的認為戰爭、土地和財富這些東西都很扯淡。但接到馮邦寧的傳信之后,王世貞接受的也很順滑,完全無抵觸感,他甚至覺得自己本來就是個愛國者,鼓吹戰爭理所當然。
喉舌的重要性就在于此,也是朱翊鈞在親政之后就敢變法的最大底氣。新軍固然能掃平反叛,但變革引發叛亂乃至內戰,卻不是朱翊鈞所愿。因此,掌握了輿論利器,就握住了大半人心。
因此,馮保在無旨越線之后,還能得保首領,一方面馮保所為在客觀上推動了丁憂制度的改革;另一方面,也給朱翊鈞消滅變法反對者提供了道義制高點;最后,在掌握江南輿論、人心方面,馮保確實也不可或缺。
當然,馮保自以為做的神不知鬼不覺,才會在朱翊鈞揭破之后心喪若死。且經過“賜死”之后,他已經徹底明白了自己越線的后果。
隨著露布飛捷的北上,江南、兩江的民間關于緬甸的信息,也跟著戰地記者的報道大規模流傳:“緬甸多金玉,盛產稻米。”要發財,去緬甸;要飽腹,也可以去緬甸。據說因為天氣熱,那里的樹上終年生有可食的香甜果實,就是做個懶漢,也餓不死。
于是,苦于東北天寒地凍,不敢下定決心移民的南方貧民,有些就動了遷移到緬甸的心思。隨后,更有吸引力的說法也出現了:因為緬甸國主幾十年來窮兵黷武,緬甸壯年男子大半都亡在沙場,整個東吁王朝女多男少,只要漢兒愿意去定居,一妻二妾起步——若是你身體壯實,娶十個八個的都不用彩禮錢。
這下子得知消息的光棍男子都動心了,因為人多地少,多年來溺殺女嬰導致的人口失衡終于有了解決途徑。各地傳講緬甸消息的人口沫橫飛,恨不得自己拋棄妻子也能去過過癮:
“咳,這緬甸男人有福。他們只管打仗,修房子。地里的活兒是一點不干的,都是女人干。”
“我們這里女人也做地里活,沒甚了不得。”
“你一個老婆都沒有的人,到那里三個老婆伺候,兩個下地干活,一個用來生娃,還不美死?”
“咦,讓你這樣一說好像是美滴很。那把你家黃臉婆送我可行?你去娶三個,我就要一個。”
“哇艸,我說你看我老婆的目光不對勁兒,早就瞄上了吧!我嫩死你!”
這種隨意的講說當然帶不來實際的行動,正如已經返京的張居正跟朱翊鈞判斷的那樣,中國人永遠故土難離。除了戰爭和饑荒,中國人不會離開祖先的土地,而離開故鄉的人不管走了多遠,還永遠都想著落葉歸根——埋在自己父母的墳地下邊。
張居正是皇帝先后下旨“賜葬”、“賜祭”、“蔭子、孫”等等恤典沒完沒了,以人臣不宜受非分之禮的理由高調返京的——坐的正是皇帝所賜三十二人抬的大轎子。從北到南,被清理了一遍的官場、民間,除了對張居正逢迎之外,連一個唱反調的也沒遇到。
當然,張居正沒遇到不代表朝廷中沒有,張居正回京之后,就有領大理寺卿加銜,正在西安一帶進行終審判決的海瑞老兄的彈劾奏章也到了。
海瑞雖然干著繁重的流動最高法工作,但對皇帝負責對人民熱愛的精神頭一點沒落。凡是覺得施政不對,不妥的地方必有彈劾奏章。
張居正父親遇刺,海瑞先是捎了封信安慰,隨即因為張文明案皇帝大張旗鼓,海瑞立即上本勸諫皇帝不能瞎雞兒搞,亂冤枉人。
等張居正父親的案子告一段落,張居正坐著三十二人抬大轎子高調返京,海瑞知道了又是一頓炮火對著張居正去了,張居正看見了海瑞彈章也挺高興——這才能順利成章的把這皇帝的恩典推掉。
張居正回京時,就差幾天就過年了。待見過了朱翊鈞,張居正各種謝恩,朱翊鈞反復慰問不再細表。兩人商量的第一件正經事就是緬甸,畢竟國之大事,不能有半點輕忽。
朱翊鈞笑道:“萬萬想不到,仗打的這么順利,輕松遇到了緬軍主力不說,還一戰殺了莽應龍——如此一來,此前計劃的緬甸攻略都要調整了。”
張居正點頭稱是,先恭賀皇上洪福齊天,才能勝于萬里之外。隨即說道:“此前朝廷不過是重申聲教,穩住三宣六慰的金字紅牌權威,并無占其地,絕其國的想法。現如今他既然已無主力,那可要好好斟酌,如何擺布這緬甸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