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發行了不到五期,就趕上了過年放假,和《皇明京師日報》一起停止發行。
南北方士林集體一口老痰想吐吐不出來,個個郁悶的要死。春節期間各家都祭祖、串親戚,各種文會也辦不起來,這鼓噪的聲音小了不少,只能在走親訪友期間罵兩聲。
朝廷上下,各大佬、中官則紛紛猜測這《新京報》是什么來頭,趁著過年期間到處打問。這《新京報》頭一篇文章,士林看到的是義理之辯,官場中人看到的卻是大風起于青萍之末——這篇文章是為了誰?背后站著誰?這個要是搞不清楚,沒法站隊啊。
然而《新京報》神秘的很,背后東主暫時沒人知道,主編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光用一個“鐘聲”的筆名。
到了春節假期快結束的時候,終于有大能打探出來,這家報社東主是遂安伯,主編卻是文壇鼎鼎大名的李先芳。
李先芳字伯承,號北山,祖籍湖北監利,后遷居山東濮州。明嘉靖二十六年中進士,歷任刑部曹郎、尚寶司丞、亳州同知、寧國府同知。萬歷元年,見自己已無跨過五品之望,就辭官回家鄉,編寫《濮州志》。
萬歷四年十月份,《濮州志》初稿大功告成之后,同鄉名士孫忠翰、蘇濂聯袂找他,說遂安伯陳澍要在北京辦報,邀請李先芳去主編,還帶了陳澍的親筆信。
其實遂安伯先請的是孫中翰,但這哥們不敢答應。他雖然也是進士,但是文壇名氣和水平與李先芳比,不說天差地遠,也不可以道里計。
因此,他和蘇濂兩個,聯袂來找李先芳,希望李先芳帶著他們一起應征,那主編、副主編就都在哥幾個囊中。
自從《皇明南京日報》誕生以來,李先芳幾個也眼紅這報紙太久了——大明的文人就沒有不眼紅的。然而朝廷在南京出了日報后不到一個月,就頒布了《大明報業管理章程》,同時皇帝下旨,將章程的部分內容寫入了大明律。
這章程明確規定,在大明出版報紙,必須取得辦報許可證。從萬歷三年下半年開始,這兩京想辦報的勛貴、巨賈總共交了能有三百多份申請,朝廷就頒發了一個許可證,就是《皇明京師日報》。
大家一看皇明京師日報的東主身份,都倒抽一口涼氣,正是內廷大臣英國公的兒子張元德——這后臺誰也比不了,大家也都歇了心思。
沒想到運氣來了誰也擋不住,萬歷四年九月初,遂安伯陳澍的夫人進宮請安的時候,遇到了也在太后處的皇帝,當時皇帝說了一句:“遂安伯交了申請想辦報?你讓他來見我。”——就這樣白給了他一張許可證。
遂安伯為人謹慎,怕走漏了消息引起京師勛貴眼紅,到時候沒法解釋,因此安排家人拿著信找到了曾經在遂安伯府為業師的孫中翰。
能得遂安伯邀請,孫中翰雖然美翻了,但根本不敢應征。他自己知道,如果自己去做了主編,好朋友李先芳在家呆著,這士林文壇中人非嘲笑他不可。思前想后,終于下定決心,向遂安伯推薦了李先芳,并極力攛掇他出山。
李先芳才華橫溢,以詩作著稱于世,名籍齊魯,為嘉靖時期名士,曾與歷城李攀龍、臨清謝榛、考豐吳繼岳等當代名家一起倡導詩社,又與昆山俞允文、盧柟、孝豐吳維岳、順德歐大任合稱“廣五子“。
他愛好廣泛,對醫學、道教、佛教研究均有一定造詣,其人通曉音律,尤精于琵琶,就連當時的琵琶名家查八十都折服于他。
這么一個人,陳澍沒有不滿意的道理。但是皇帝讓他辦報,相當于把他納入了皇帝的核心圈里了,這里面的道道卻沒法跟孫中翰和李先芳先說,只好言辭謙恭,邀請李先芳到京一敘。
李先芳此際已經六十六歲,要是讓他做官,半生仕途坎坷的他肯定不干。但是讓他辦報,這大明的文人有一個算一個,沒有說自己歲數大干不了的。
李先芳接到信之后,興頭頭的帶著孫中翰和蘇濂兩個,于到了京師,面見遂安伯。
遂安伯陳澍見面后不提辦報的事,反倒是將幾個人高高捧起,以師禮待之。先在家辦了幾個文會,見天讓他們飲酒饗宴并欣賞歌舞,詩詞唱和了半個月。
開始的時候李先芳不明所以,私底下和蘇濂一起抱怨遂安伯不靠譜。孫中翰也一頭霧水,就求見遂安伯問起辦報的事兒。
遂安伯這才召見他們幾個,苦笑道:“不瞞幾位先生,這些天文會里面,每日都有侍從室的人來考察你們幾個。這報紙掙得錢是咱們幾個的,但是報紙說什么——要聽皇帝的!”
這話說出,李先芳幾個先嚇得腿都打晃。遂安伯家歷代重視教育,陳澍也有些文采。此時三言兩語,就將朱翊鈞要利用報紙控制輿論的想法說了。
陳澍跟李先芳幾個道:“不瞞各位,皇上說大明到了不改祖制不行的地步了——這兩年你們也能看出來皇上的興革之心。皇上說這改天換地的一篇大文章,沒有輿論配合,事倍功半。因此要先辦報紙,要收移風易俗,暗改人心之效。”
李先芳幾個聽了,面面相覷。陳澍道:“如果幾位先生不愿意趟這渾水,某也不怪你們,只要回家不跟別人說起,就當我請孫老師帶著朋友來我家住幾天。”
李先芳定了神,問陳澍道:“皇上欲改祖制,不知怎么個改法?”
陳澍聽了,苦笑道:“我蒙恩覲見不到兩刻鐘,皇上能跟我說多少?我也沒有治理國政的才能和心思,皇上只說了幾句大要,不過是‘富國強兵’的意思。”
李先芳一拍大腿道:“富國強兵好啊!大明也該改革了,否則這繁華世界不知何時就是修羅之場!”
“怪不得這幾天文會盡是圍繞著商鞅、管仲、范仲淹、王安石這些人打轉轉呢,老夫還奇怪來著。有皇帝支持,怕什么?只要不是離經叛道的文章,有什么要緊?”
陳澍聽了,又是苦笑一聲,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張道:“這就是皇上讓咱們在創刊號發的頭一篇文章,李先生先看看——我反正猜不出皇上的心思。”
李先芳展開看了,正是那篇關于丁憂之制合理性的文章,當時一口涼氣差點抽過去。他問陳澍道:“這......這,皇上還真要改祖制啊!”
陳澍聽了點頭道:“這還真不是開玩笑的。這文官丁憂之制,乃太祖欽定,已經用了兩百年。皇上也真是的,他想奪情哪個大臣,下旨就是,何必把這制度給刨了去!”
李先芳雖然最高干到五品,但政治素養非常高。聽了這話搖頭道:“伯爺這話不對,皇上這是未雨綢繆啊。你想想,若是張居正丁憂了——朝堂上將如何?”
陳澍聽了,笑道:“我前些天還聽說,張家老爺子身子骨榔頭一樣硬朗,張江陵反倒是見天的進補也不見康健——他和他爹誰走在前頭還不一定呢?”
李先芳聽了無語,只能搖頭微笑。
孫中翰在旁邊道:“伯爺這話也不對,再硬朗的人,歲數在那里擺著。再說,張老爺子遠在江陵,為何您在京師能聽到他的音信?所謂見微知著,可見不知多少人盼著——”說到此處,見陳澍恍然大悟,他就沒往下說。
李先芳笑道:“伯爺也不必憂心,老夫雖然在文壇有些薄名,但仕途坎坷,一番報國之心早就冷了,沒想到年近古稀得了這么個差事。說句不中聽的話,這把老骨頭,賣給皇上又如何?老夫當仁不讓!”
陳澍聽了大喜,一躬到地謝過了李先芳。站起身又目視孫中翰和蘇濂,看他們的意思。
孫中翰和蘇濂兩個人歲數剛過五十,兩個都是嘉靖后期的三甲進士,在知縣任上就辭官不干的。此際聽了李先芳這話,都表示能跟著干點大事很光榮。
蘇濂笑道:“如今朝廷比嚴黨當道時相比,恍如隔世。我和孫老哥都是辭官,沒有起復之機——若能把辭官就不準起復的制度改了多好!”
李先芳聞言嗤笑一聲:“這個不可能,若朝廷改了這個,現今這窮的叮當響的京官能跑一半。”
陳澍聽了也笑道:“那是,如今這都察院反貪反的緊,將原先各部的陋規盡數革了去。某聽說前幾天有個京官因為借了高利貸還不出來,眼瞅著沒法子過年,一咬牙跳了河——幸虧救了起來,要不然就成了大丑聞了!”
李先芳聽了眼前一亮:“伯爺,這個事好啊,咱們可以給他來個專題!”
陳澍聽了噗嗤一聲笑了:“老先生和皇上想到一起去了,這個專題還真的讓《新京報》來做。我聽侍從室的余孟麟轉述皇上的意思,過了年就要給京官加俸祿呢。——年前會先給一波恩賞。”
“余孟麟說了,等《新京報》一鼓吹,朝廷再加俸,咱這報紙,此后想不賣到脫銷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