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字汝賢,號剛峰,著名清官和大明律專家。對于他的起復,朱翊鈞和張居正有所議論。
張居正認為,海瑞這個人因為其極其清廉的作風獲得了太高的道德地位,但在實際能力上,其實與名難副。
他勸朱翊鈞道:“海瑞得享大名,為其廉也。然其行事拘泥于祖宗成法,辦事操切且以袒民為上,常不論曲直。若去了松江,臣恐縉紳恐懼如隆慶三年故事,而亂江南大局。”
正如海瑞的清名甲于天下,其行事偏激之名亦如是。海瑞行事,一切以圣人訓、大明律為準繩,認為明后期所有的問題都應該用“祖制”,即洪武所定的規則來解決這當然不可能。
因此,雖然多年來上下交薦,但高拱和張居正這兩個務實的閣臣,都不愿啟用他。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海瑞也是一個殉道者。正如他自己勉勵自己的兩句話:“以身為障,回即倒之狂瀾;以身為標,開復古之門路。”
他想用自己做出來的樣子,來要求大明上下都如他一樣做到自守、清廉、各安其位。雖然比那些要求別人做到,自己卻啥也不做的人強了許多,但太理想化了。
朱翊鈞本來不是非啟用海瑞不可的,但因王以修奏章中奏明,退田最主要的阻力主要是來自于夾雜在內的各類官司,官司打不清爽,這地退回去也沒人敢種。因此他在奏章中本就請求朝廷派一名善理訟的大臣來松江。
而以海瑞命名的司法定理“海瑞定理”是中國法制史的一門學科,朱翊鈞在后世在信訪培訓課上聽教授講過。所謂海瑞定理,其實是海瑞在斷案息訟中的司法經驗總結。其大致分為三個定理:一:只有公正的司法才會真有效率公平定理;二:差別保護原則差別定理;三、疑罪從無。
朱翊鈞認為現在松江的情況,如果按照是非曲直來慢慢斷案,一時半刻理不清。必須以一名善于息訟的大臣,其清名顯于天下的,按照某種快速斷案的原則進行審判,才能快速解決問題。否則錯過了春耕,不免為江南士紳所笑,也影響徐家退田的整治效果。
他把這個意思跟張居正講了,張居正也覺得皇帝說的有道理:不管海瑞對爭產、爭地怎么判,其他人都不會懷疑他是收了賄賂而偏袒一方,確實有利于快速息訟。
再加上皇帝已經是第二次向他流露出要用海瑞的意思,自己老是攔著也不行,也就沒堅持己見。
因海瑞此時已經回到了海南家鄉,為了不耽誤事情,張居正做了兩手準備,一是這旨意立即發出去;二是從大理寺抽調了幾個善于打爭產官司的法官,成立了松江退田法官工作小組,也隨后出發。與此同時,深知海瑞影響力的張居正還起草了一份安民告示。
旨意明發出去,首先聞風而動的是松江地面群氓。在隆慶三年,他們利用海瑞定理中的第二定理,從海瑞那里很是撈了些便宜,如今聽說老青天又來,個個都備好狀紙,不管有棗沒棗,準備先打三桿子再說。
其次聞風準備落跑的是滿松江的縉紳。隆慶三年海瑞罷官時,才從黑色改過來的紅色大門,現在又該改回去了。按照海大人在巡撫應天時規定的《督撫憲約》,家里的奢侈品之類的也通通不能用要不趁著他沒來,咱該把孩子們的喜事兒抓緊辦一辦吧。
正在人心惶惶的當兒,朝廷的諭旨和安民告示同時到了松江。欽差大人到任,都是先放告牌。這般先拿安民告示先貼在沿途各城之做派,應該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眾人見諭旨中將海欽差的職權范圍緊緊的限定在松江,且主要管理爭訟案件時,無不松一口氣。幸虧張居正思慮周全,否則等海瑞到了,滿城縉紳都要跑光。
三月三日,海瑞終于到了松江。早就做好準備的王以修接著了,先送到自家后衙歇息,并和他商量欽差行轅的事兒。
海瑞此時已經六十一歲,但仍行走如風,聲如洪鐘。黑色的臉龐上兩頰深陷,一對大眼睛在倒八字濃眉下炯炯有神,越發顯得顴骨高聳。
王以修見他安置好了,又問他準備把行轅安排在哪里。海瑞反問,朝廷大理寺的人現在在哪里?王以修道,都在我這知府衙門里,這些天分成四個組,日日在判案。
海瑞聽了,微笑道:“既然如此,如果沒有不方便,就不必再找欽差行轅,還放在你這衙門里吧。”
王知府只求海瑞能幫他分擔一部分責任,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心說就算我搬出去,您老只要把官司給我斷完了,我真的無所謂。
三月初四,海瑞即開始斷案息訟。因為青天之名太過響亮,且基層經驗務必豐富,海瑞這案子斷的極快,且幾乎未聞怨言。
今年好多松江的社鼠群氓還以為他能像五年前那樣,給無產者撐腰打氣呢,此前準備了狀紙,見海瑞開始審案,都遞進來。
沒想到海瑞早就料到此節,此前已經將去年退田產生官司的人員名單都放在手邊。見新狀紙上都是新案,他先派人去訪得了實情。
隔些天一升堂,先詰問新案原告以前干什么營生?為何此前沒有告過?然后將訪來的實情和他的言語一對,基本上沒有能頂住他三五句問話的。
這借訟生事為海瑞生平最厭惡者,哪里用的上半天,松江知府衙門外,帶著大木枷示眾的就站了一排,一下子把這些社鼠的歪心思給打了下去。
海瑞加入到斷案息訟工作之后,他一個能頂王以修五個還富裕,終于在三月中旬前完成了所有官司的審判。
王以修放下心頭大石,也不管海瑞的忌諱,非要掏錢到大館子請他吃飯不可。
海瑞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見王知府誠心邀請,也就換了便服,跟著他出了府衙。
還沒走到要吃飯的地兒,海瑞指著路邊一群群的擺著插著草標示意賣身的男男女女對王知府道:“這怎么這么多賣身為奴的?何不去做些正經營生?”
王以修苦笑道:“這些都是徐家打發出來的奴仆,只會伺候人,不會種地營生。松江還算少的,華亭還有數千之數。”
海瑞聽了,臉上變色道:“朝廷才申蓄奴之令,這官民都在開革奴仆,哪有還往家里招的?如此一來,這些人衣食無著,不知多少時日了?”
見王以修臉色變得慘白,海瑞心里咚的一聲,又問他道:“徐家把他們什么時候開革的?”
王以修說不出話,只是伸手做個‘六’的手勢,意思已經六個多月。
海瑞聽了,仔細看了看路邊男女的臉色。見他們個個面有菜色,眼神看向他們都帶著仇恨之色,心中暗驚道:“變亂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