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寫了半夜文章的徐光啟洗漱一番,將他老子扔給家中老仆,讓他領著在家周圍轉轉,他自己背著雙肩包直奔京師師范學堂而去。
身上的牛皮雙肩包是從日升隆買的,有些類似于竹子編制的書奩,但比之要小很多。因為徐光啟年紀小,因此買了雙肩背的,比他大的官員和格物院同事,很多人背的是單肩包。
但這些都不是主流,把東西揣在褡褳、懷里袖中的官民還是占大多數。現在市面上流行,而且價格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各式各樣皮革制的小手包——女士專用。
先是宮中的后妃和公主們拿著小手包,替代絲綢制作的香囊和腰包,裝些女人用的香水和衛生巾之類。很快這種樣式簡潔大方,沖擊力極強的奢侈品就從兩京蔓延開去——和玻璃種和冰種翡翠一起,給懼內男子帶來了沉重的負擔。
朱翊鈞每日看到自己的大小老婆,穿著花花綠綠、花紋裝飾繁復的綢緞服裝,即“真.古裝”,手中卻拿著現代感很強的皮制手包,適應了好長時間還是覺得有些辣眼睛。
但沒辦法,子曰:“始作俑者,含著淚也要喊漂亮。”朱翊鈞每日面對莊靜嘉拿著各種手包問是否配得上那身皇后常服的時候,都說好看——而且搜腸刮肚,要想出詞兒說出到底好看在哪里。
徐光啟的雙肩包內,裝著他要到京師師范學堂講課的講義。京師師范由國子監改建而來,開始的時候還很是鬧了些風波——不過因為緬甸缺官缺的厲害,國子監生大部分都被打發出去當官了,這才消停了好多。
徐光啟是師范學堂的兼職講師,他現在本業是在格物院帶著一個課題組,負責研究“朱載堉三定律”中的“流數”課題。
今日是七月三十,已經開學半個多月的學堂里面書聲瑯瑯。徐光啟路過幾個教室的時候,聽見里面的格物院同事在領著學生念拉丁文:
“阿兒發、憋他、洗個媽——來,跟著我念,阿兒發、憋他!”
“阿兒發,憋他!”
徐光啟嘴角抽動,撫額嘆氣。他早就聽說皇帝在學習拉丁文,還從廣東找了幾個通譯入京——這些拉丁字母是那通譯傳授出來的,被格物院用來推導數學公式。
可是深受中國式教育影響的格物院學者們,正兒八經的以句讀之法讓學生們先學它,這種方式卻讓徐光啟哭笑不得。
在他的課堂上,只是隨意的寫出這些字母,然后告訴學生們讀音,他們自然而然就記住了,何必非要專門教授呢。
然而,初創的師范大學里,教案和教學方法正在摸索,因為教材和課程與國子監時候相比,完全兩個模樣。
因為朝廷在南苑武學積累了不少經驗,醫學院和師范大學少走了很多彎路。但如此一來,這大學就摻雜了武學的風格,變得和徐光啟期待中的不一樣,有些斯文掃地。和當初的國子監相比,更像軍營多些。
徐光啟穿越校區操場的時候,看到好多精壯的小伙子打著赤膊,抱著一個橄欖形狀的球在操場上橫沖直撞。場邊有一個仰面朝天家伙的額頭上鼓起一個大包,旁邊有人拿著一件長衫給他扇風,徐光啟猜這家伙應該昏了過去。
搖了搖頭,徐光啟繞過這群人,徑直走向自己的教研組。今天他的課在上午九點半——這又是一項改革,隨著計時器的越發精準,繁瑣難學的計時方法也被改掉了,現如今的京師各大學堂都用了新的二十四小時計時法,和民間的十二個時辰并行不悖。
徐光啟有時候覺得,現如今“詩意”和“文采”這種東西越發的不值錢了。就拿計時這事兒來說,他感覺“日昳”就比十三點好聽的太多,因為后者聽起來像是在打麻將一樣。
想起打麻將,徐光啟嘴角卻漾起微笑。樂平公主是宮內有數的麻將高手,跟著仁圣太后長大的她,麻將水平力壓宮廷。兩人通信的時候,樂平公主經常在信中寫:“昨陪母后打麻將到人定,今日甚是困乏”等語。
嗯,內宮的計時方式還沒改過來,現在最先鋒的還是京師的各大學堂,凡此類變革都在大學開始。徐光啟一方面享受這新的生活方式,例如他能夠和公主隨時通信,另一方面對某些改革也暗暗腹誹。
例如讓他覺得非常離譜的是,現在師范大學的學生們都在學習南苑武學那里正在教授的簡化字。皇帝已經下達諭旨,從萬歷十一年開始,被派到各地的畢業生們將只能教授簡化字,若教“正字”反而有罪。萬歷十五年起,皇帝詔旨、朝廷公文和報紙刊物,將全部采用簡化字。在此之前,簡化字和正字都是合法公文文體。
這“簡、正之爭”在報紙上喧鬧了一陣子,好多學究如喪考妣,為此諍諫不已。然而隨著河南安陽縣殷墟中出土越來越多的禮器和甲骨,上面大量的文字也被識別了出來,證明我上古先民發明文字之始的時候,就是奔著簡化圖形的路子去的。
這一擊簡直是降維打擊,直接把反抗簡化字的聲音打的蹤影皆無。支持簡化字的人——主要是侍從室培養出來的翰林們,振振有詞的說:“簡化字古已有之,現在都用起來有何不可?若大家要復古,那都要學甲骨文,這才是真正的文字祖宗!”
話說的不錯,邏輯也無懈可擊,但徐光啟還是覺得不習慣。例如“親”字,簡化字直接就一個“親”,不能相見又如何能親?
如此諸多例子,像是“愛”、“義”、“郷”等等正字簡化后,漢字中的美感簡直被剝奪殆盡。有好多人舉出這些例子鬧了一陣子,因朝廷置之不理,漸漸的也沒了聲息。
簡體字還有一個毛病,就是用它來寫書法不好看。好多人都知道皇帝善寫大字,都等著朱翊鈞寫出第一份簡體字書法。但這皇帝雙標的很,他在題本批答上用簡體字,在自己的書法作品上照樣寫正字。
后來徐光啟聽宮內人傳出來皇帝的觀點說,工具的歸工具,藝術的歸藝術,若想寫大字,練書法,用正字沒問題。但在萬歷十五年后在題本上還寫正字的官兒,那就別干了。
徐光啟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著走到了教師區域,在廊下的時候就看見一群人堵在自家教研室門口,中間一個戴著純陽巾,打扮的像個道士一般的家伙,正是師范大學的校長王世貞。
王世貞看見徐光啟,連忙迎了過來。他在萬歷九年的時候,終于修成正果,被馮保推薦給了皇帝,任命為京師師范學堂的校長。
王校長險些沒被天上掉下的大餡餅砸暈,接到詔旨后哭成淚人兒。他不知道是馮保在幕后使勁兒,只是提著禮物去見南京日報社長馮邦寧,進門就跪下了。
馮邦寧當時嚇了一跳,等問明白之后就安慰他道:“這些年鳳洲先生鼓吹變法,一篇篇宏文巨制皇上都是看過的,與我何干?您趕緊進京謝恩吧。我老馮哪里幫的上您這個忙?”
王世貞盡管沒有進入官場,但他被任命為校長意味陷入絕望的王家從深淵之中被皇帝拉了上來,鳳洲先生從此以后成為極端堅定的皇黨——其子孫后代,代代如是。
此際見了徐光啟,他擦擦臉上汗珠道:“子先,下堂課你先別上了,趕緊入宮。”
徐光啟奇怪道:“為何?出了什么事?可是殿下”
王世貞笑道:“不干殿下的事兒,是皇上要召見你。”
徐光啟滿頭霧水時,王世貞后面的傳旨太監閃身出來,尖著嗓子道:“都尉,奴婢聽說是羅萬化總督的題本到了,其中說估摸著明年春天,將有西夷入朝進貢。皇上讓你進文華殿學拉丁和葡萄牙文,到時作為皇室代表,掌主客之事。嗯,派奴婢來,是要召見你并囑咐幾句——快跟咱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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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樂平公主在宮中受寵,對于她的未婚夫宦官也不敢怠慢。內官將自己掌握的信息幾句交代清楚,讓徐光啟吃個定心丸。
徐光啟先答應一聲道:“誰來接我的課?”說完就從包里往外拿講義。
等和替班講師交接完了,他又直男問道:“學語言倒沒什么,但為何要進文華殿?不是進四夷館學嗎?”
那內官看向他,仿佛看見個傻子。王校長和周圍人等也都同樣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徐光啟。王世貞打破尷尬,哈哈笑道:“你個毛毛頭,昨兒還到校門口巴望著專差給你送信來。現如今讓你進上書房,那信還用走那么長時間嗎?”
心中罵道:“媽媽的,那是文華殿啊,皇太子讀書的地方!你個駙馬都尉,占著茅坑不拉屎不說,怎么還那么多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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