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不知道的是,臭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在現階段其實是歐羅巴公正的基石。也就是說,此時的宗教裁判所并不像后世宣傳的那樣惡劣,相反他帶給大陸諸國教民以仁慈——大量的本應被不學無術領主處死的所謂“異端”,在宗教裁判所相對專業的認定下,得到了無罪開釋。
原時空的公元兩千年,梵蒂岡為了搞清楚宗教裁判所到底發生了什么,保羅二世開放了宗教裁判所的所有檔案,歐洲歷史方面的三十位專家進行了充分的研究,發現歷史真相與普羅大眾之間的確存在著一條鴻溝。
朱翊鈞在此就犯了一個錯誤,他把后世以為真理的“常識”帶到了范禮安這些傳教士精英面前,還理所當然的將之視為有力的一擊。殊不知如果他不是皇帝的身份,這幾位傳教士會嘲笑他一臉。
范禮安和羅明堅對視一眼,示意羅明堅回答。羅明堅斟酌了一下詞匯,小心翼翼的道:“陛下,我不知道您是從什么渠道得到了宗教裁判所的‘惡名’,跟您說起宗教裁判所的謠言的人,必然懷著對羅馬教廷的惡意。”
“事實上,現在的歐羅巴諸國的法律,都認為異端邪說是一種犯罪。而宗教裁判所的主要作用,是及時的將那些國王、領主要處死的‘異端’從絞刑架下解救出來——畢竟,不是每一個教民都具備足夠的知識,來證明他偶然做出的瀆神的行為,不代表他就是‘異端’。”
“裁判所成立三百年了,被定罪的‘異端’還不到被逮捕教民的百分之一。在此我也懇請您理解,在歐羅巴,天主教不只是人們在教堂里實踐的東西,它就是科學、哲學、政治和個人拯救的希望。它不是如同貴國民眾的一種個人宗教偏好,而是被當做一種永恒普遍的真理,社會穩定的基石——那些不學無術的國王和領主,根本搞不清楚異端的本質,就亂開殺戒。宗教裁判所用自己的專業知識予以鑒定,正體現了上帝的仁慈。”
盡管羅明堅說的語氣和緩,但皇帝加于羅馬教廷的侮辱,還是讓他的聲音中帶出來些委屈。長篇大論之下,朱翊鈞的臉也難得的紅了紅。他只能帶著點歉意溫言道:“那是朕偏聽偏信了。”
頓一頓又道:“但是在中國,沒有異端一說。任何中國人都有選擇宗教信仰的自由。相信你們已經看過了朕的詔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包括宗法、家庭關系,脅迫任何人信仰宗教。在朕的國度,沒有信仰也是自由的。”
范禮安連忙道:“陛下,這些我們都完全理解而且擁護。我們的到來,可能是上帝的旨意,讓我們面對面的向您解釋,何為真正的基督。我想,在祂的眼中,您所擁有的國度,還沒有人沐浴在基督的光輝之下,是誠為可惜的。”
朱翊鈞聽范禮安將話題又轉到傳教上,就不再糾纏于宗教裁判所的問題。他接著道:“嗯,朕說過,如果你們能適當的修改你們的經文,朕不反對你們傳教。但.......朕直說了,基督教必須在帝國宗教司的管理之下,為朕的國家和民眾服務。你們如果想要興建教堂傳教,除了遵守宗教管理的詔令之外,還需要體現出你們的誠意。”
申時行在一旁聽了,心內撫額。心說我們都知道皇上您“實事求是”,喜歡撈干的,但您這也太赤裸了!讓我們中華上國情何以堪。
范禮安聞言,心說果然,這皇帝確實講究實際。雖然使團一路上對此有過探討,但面對富有四海——真正的富有四海的文明帝國,他們拿得出手的東西也確實不多。
斟酌了一下語言,范禮安道:“尊貴的陛下,感謝您的仁慈和寬大。關于您修改經文的要求,我想梵蒂岡是不會同意的。但我可以向您保證,來到中國的傳教士,不會講授有關您反感的內容。”
朱翊鈞斟酌了一下,點頭道:“可以,我準許你們這樣做。我也會派人檢查你們的每一份送出去的《圣經》和小冊子,查驗是否有違反禁令的內容。”
于是,關于圣經中殺戮異端的內容,傳教士們讓了一大步,朱翊鈞讓了一小步,傳教士們用不可思議的讓步,跨過了傳教事業最大的阻力。
利瑪竇聽羅明堅翻譯范禮安和皇帝的話,臉色蒼白,不停的畫著十字。而伊內斯嘴角噙著微笑,對傳教士們明顯違反教義的行為好像喜聞樂見。
范禮安接著道:“我們傳教士身無長物,所能貢獻的可能未必達到陛下的要求。”嗯,申時行一聽,皇帝敲竹杠還真敲出東西來了。
范禮安道:“陛下,我想您已經關注到了繁榮的香料貿易。我們在廣東,也看到了貴國的商船。恕我直言,貴國的工匠好像還沒有掌握最新的遠洋快船的制作方法,我看到他們用的都是硬帆。這盡管能做出大船來,但借不到逆風,幾乎沒法在非季風季節進行遠洋航行。”
朱翊鈞點頭道:“嗯,你接著說。”
范禮安咽了口唾沫,道:“我們教廷可以向您提供優秀的造船工匠,并提供最新的軟帆快船的制造技術。”
他這話說出,伊內斯的臉色鐵青。如果不是在百祿宮中,他就要大聲的呵斥范禮安了。但范禮安連看都沒看他,接著道:“除此之外,我聽羅明堅轉述羅萬化總督的話,他說您喜歡黃金和白銀。使團會建議教廷,鼓勵歐羅巴諸國增大與貴國的貿易,我想這是一個雙贏的方案。”
“這些就是我貧乏的腦袋能想出來的‘誠意’。我非常惶恐。”
朱翊鈞聽了,用手輕輕敲打御座扶手。范禮安等人屏住呼吸,等待著他們傳教事業命運的裁決。
裝模作樣考慮了一會兒,朱翊鈞道:“羅萬化這廝,說的朕好像是見錢眼開的守財奴一般,什么叫‘朕喜歡黃金和白銀’?那亮晶晶的東西誰不喜歡?咹?”
殿內眾臣齊齊點頭,表示自己和皇帝陛下一樣,都喜歡那些亮晶晶的東西。朱翊鈞展顏笑道:“朕此前聽說過些歐羅巴的事情,中國在漢朝、唐朝、宋朝的時候,都與你們有著貿易往來。最近這一百多年,我們的交流少了。”
“朕想著,總是你們來覲見中國皇帝,顯得中國不懂禮數。朕欲派遣使團,去羅馬教廷訪問,覲見教皇,并與歐羅巴諸國建立通商關系——希望教廷能夠促成。”
除了伊內斯以外,其余三人仿佛一道圣光照耀在頭頂,范禮安激動的甚至開始打擺子了。他結結巴巴的道:“仁慈的主啊,偉大的陛下!這將成為劃時代的,永垂史冊的光輝一頁!能夠參與其中,我們深感榮幸,死而無憾!”
伊內斯的心情則完全相反,他雖然不是使團的主導成員,但作為果阿總督的秘書,他絕對不希望中國主動開展與歐洲的貿易。明擺著的,一旦中國造出遠洋艦隊——他毫不懷疑這一點,參與到東西方貿易中,那葡萄牙那點人口實力,還有吃飯的地方嗎?
但遺憾的是,皇帝并無和總督代表交流的意思,始終將注意力放在羅馬教廷身上。伊內斯第一次明顯的感覺到——教廷的利益和王國的利益并不都是一致,盡管葡萄牙人也是忠誠的上帝子民。
等范禮安激動過了,朱翊鈞接著道:“你剛才說,梵蒂岡是歐洲的文化中心。朕欲興文教,自然要兼收并蓄,博采眾長。朕認為,我們東西方兩大文明之間,就文化方面也很有交流的必要。朕也要效仿尼古拉五世,在兩京二十五省都建設大圖書館,收集全世界的藝術和知識藏之于內,使天下萬民都蒙其利。這方面朕希望能得到教廷和使團的支持。”
范禮安完全被皇帝折服,他萬萬沒想到,此次出訪能夠得到如此豐厚的成果。他躬身道:“贊美陛下,使團將為此提供全力以赴。”
朱翊鈞想了想,再沒有別的要求了。至于其他的,都可以在這兩項大原則的基礎上慢慢深化。于是他結束話題道:“申尚書,賞他們飯吃。”未等申時行領旨,他又突然想起來道:“哪位是利瑪竇教士?”
范禮安一聽,心說叫利瑪竇來還真是來對了。忙用葡萄牙語告知利瑪竇,皇帝召喚他。
利瑪竇出列,按照禮部所教行了禮。皇帝仔細打量他一下,溫言道:“朕記不得什么時候,聽說過你的名字。”
利瑪竇克服心理的緊張感,用葡萄牙語回答:“這是我的榮光。”羅明堅給翻譯了。
朱翊鈞道:“我的妹妹樂平長公主,仁圣太后非常喜歡她。她的未婚夫是徐光啟伯爵。伯爵對你們的學問很感興趣,朕特準利瑪竇教士,在使團履行傳教許可程序之前,與徐光啟伯爵進行溝通交流,并向他講授你們的教義。另外,申尚書。”
申時行道:“臣在。”
“傳朕的旨意,在京師選一處地方,準許他們建設第一個教堂。”
“贊美您,愿主與陛下同在,直到永遠!”
從御座上站起身的朱翊鈞聽了范禮安和羅明堅充滿感情的贊美,心中暗道:“希望你們能永遠如此贊美我,或者——懼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