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年臘月二十三,朱翊鈞在紫禁城中武英殿接見了來京朝貢的順義王。
順義王此生第一次進入帝國京師,見了巍峨雄壯的紫禁城,心志險些被奪。而內部已經改造的極具現代感的武英殿,更讓他舌撟不下。
待他行過三拜五叩之禮,朱翊鈞細細看時,見這順義王年過半百,臉色紅棕,眼睛細小,身材卻厚大。身穿明廷所賜袍服,束發右衽,要是不說話,倒看不出是一位草原上的大汗。
此際他跪伏在地,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喊道:“長生天保佑的,偉大天可汗陛下萬福。”
朱翊鈞聽了“天可汗”的稱呼,眉頭微微一皺,笑道:“順義王一路上辛苦,平身吧,賜座。”順義王又用漢話謝了恩,方戰戰兢兢的在赤色云花的小墩子上坐了。
朱翊鈞笑問道:“順義王——”
順義王忙躬身打斷朱翊鈞的話,嘰里咕嚕用蒙語說了幾句。邊上的通譯翻譯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稱王,臣和孩兒們愿意世世代代做天可汗的馬,以供驅馳,陛下稱呼臣特穆爾就好。”
朱翊鈞聞言,眉頭又是一皺,撮了撮牙花子心道:“這般順從,卻不好逼迫過甚了也。”看向坐在下首的張居正。
張居正心領神會,接著話頭道:“順義王不可如此。王爺所享王爵乃先皇欽賜,皇上對順義王也屢次加恩,你如此固辭,有妄測君心或怨望之嫌。”待順義王聽了翻譯額頭滴出汗來,張居正又拱手對著朱翊鈞道:
“皇上,順義王未曾做過朝官,不懂得這些,臣以為只取他一片忠心,所謂不知者不怪罪也。”朱翊鈞點點頭。
特穆爾哪里還能坐得住,又跪地說了一大套,意思是自己蠻夷之人,不知朝廷規矩,還請皇帝恕罪。
朱翊鈞見他趴在那里戰兢兢的,如同露出肚皮的狗兒一般,心中也覺得無趣。強打精神說道:“萬歷三年時,老順義王奏本給他的城池賜名,朝廷賜名歸化——朕聽聞歸化城蔚為壯觀,不知何等模樣?你給朕說一說。”
順義王聽了,躬身奏道:“回皇上的話。我等化外之民,一直未承王化,逐水草而居,困苦不可勝記。幸得先帝恩典,準許通貢互市,我們才得了生計。”
“彼時先父雖然貴重,但也住著帳篷。后來因鐘金哈屯心慕中華,才極力主張建設庫庫哈屯——萬歷三年時,蒙朝廷賜名歸化。”
說到這里,順義王特穆爾偷眼看了下御座上的皇帝,見他盯著自己,聽得甚是認真,就繼續說下去道:
“臣父與鐘金哈屯于隆慶六年奠基建城,選址在敕勒川豐州灘。其地北枕陰山,北部可通草原,南臨黃河水,與鄂爾多斯隔河相望。東連蠻汗山,西連河套,土地肥沃,地形平坦,灌溉便利——因用青色的磚建的城池,蒙語稱‘呼和浩特’,意思是青色的城池。”
“臣父選此地建城,是希望奔波的土默特部能夠永遠安居,希望歸化城能夠給土默特部族提供足夠的青草和糧食,而永遠不為中華之患。”
朱翊鈞聽了這話,心中轉著念頭,臉上全是喜色,正所謂龍顏甚喜也。張居正待通譯說完話了,接過話頭問道:“如今歸化城中,有多少人?可有漢人?漢人多嗎?”
順義王低頭答道:“如今歸化城有五萬余丁,至于漢人有多少,臣沒有安排人數過,不過據臣所知,有好些漢人僧侶在弘慈寺講經。”
朱翊鈞聽了,微微頷首,笑問道:“弘慈寺么,朕知道,聽說里面好大一座銀佛,可真?”
順義王臉上的肌肉顫了顫,仿佛皇帝這話揪著他的心臟甩了一圈一般。臉上也做不出別的表情,只能用力低著頭道:“回皇上的話,此乃忠順夫人的愿心,臣父也贊助了些許。”
朱翊鈞聽了,不置可否,坐在那里沉吟不語。張居正見狀,接過話題問道:“如今蒙古各部,是信奉藏傳佛教的多還是漢地佛教的多?”
這問題朝廷當然有答案,但張居正此時問出來,不過是與朱翊鈞打個配合,讓順義王摸不清皇帝的情緒罷了。
順義王聽了張居正此問,不由自主的說了句“阿彌陀佛”,微微抬起頭道:“回總理大臣的話,不敢相瞞,如今蒙古各部,多信奉格魯教派,畢竟草原上的佛教源流都來源于塔爾寺。”
張居正聽了,微笑道:“那順義王可知那索南加措喇嘛如今還在否?”
順義王聽了,又是不由自主的念了句佛,方回道:“臣先父萬歷六年時去青海拜過活佛,回來就建弘慈寺,前年建成以后,說是要請活佛來歸化城傳法。未等活佛來,他卻西去了——臣活佛聽說健在。”
張居正聽了點點頭,把活佛的話題放下了,卻突然問道:“弘慈寺名字誰起的?”
順義王聽了嚇了一跳,連忙道:“這個,這個是忠順夫人起的名字,這個,這個我也覺得不好聽。”
張居正道:“皇上登基以來,廣弘佛法,多次下旨撥銀子,大修梵宇并譯經書,青海、藏地等邊墻之外,大多廟宇都請皇上賜了名——如今弘慈寺乃歸化城第一梵剎,順義王夫婦為何不請示朝廷,讓皇上賜名?”
朱翊鈞在御座上聽了,假惺惺擺手道:“弘慈寺落成,是老順義王和忠順夫人的功德,朕一分銀子不拿,就起個新名字,成何體統?”
順義王聽了,從小墩子上起身,撲通一聲跪下道:“鐘金哈屯起的名字本來就不好聽,再說了,她焉能與陛下相提并論?還請皇上賜予嘉名,也讓歸化城同沐皇恩!”說完,那腦袋就梆梆的往金磚上磕。
朱翊鈞連忙叫身邊人攔住,嘆口氣道:“既然順義王如此懇切,朕也不矯情了,提個名字供順義王和忠順夫人參詳——朕聽聞,藏地稱廟宇為‘昭’,昭昭有光者,明也。稱‘大昭寺’如何?”
張居正等大臣聽了,個個稱頌。當然,只有知道皇帝所欲的張居正才發自肺腑的覺得這個名字起得絕妙。順義王不明所以,但聽了翻譯的話之后,也臉露喜色,再次叩謝皇恩。
朱翊鈞又囑咐丹陛下的臣下道:“索南加措佛法精湛,修行高深,天下佛門無不敬仰。傳朕的旨意,要請他來京,弘揚佛法——嗯,太后必然也是歡喜的。”
一眾陪同接見順義王的張居正等大臣都躬身承旨。朱翊鈞又道:“朕自繼位以來,雖然也做了些弘揚佛法,光大法門的事情,但還是遠遠不夠——若順義王有意,索南加措活佛來京師之后,朕也可也送他到歸化城大昭寺去住在些日子。”
聽了皇帝這話,順義王忙跪地謝恩,并順便表達了自己夫人鐘金哈屯對皇帝的謝意。
朱翊鈞叫他起身道:“順義王,這大昭寺的‘昭’字么還有別的意思,所謂‘昭昭有光者,利于兵’。朕對于土默特部,尚有別的期許。”
順義王聽得通譯講出“有利于兵事與作戰”,心里一陣撲騰,生怕土默特部步了察哈爾部的后塵。但多年歷練之下,其面上卻未顯露。只躬身回奏道:“臣等,皇上犬馬也,敢不奉命?”
朱翊鈞哈哈一笑道:“具體安排,你聽張老先生跟你說說,朕還有別的事情。今日就到這里吧。”待他話音落下,身邊魏朝高聲喊喝道:“眾臣跪安!”
張居正等攜順義王叩拜于地道:“恭送陛下!”朱翊鈞于是起身轉過屏風,順義王聽得皇帝身上玉佩輕輕碰撞的悅耳聲音逐步遠去,心中松了一大口氣。
抬起頭看時,卻見張居正目光炯炯的看著自己。剛對上視線,總理大臣瘦矍的臉上露出笑容,對他招手道:“順義王,你跟老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