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了遠處那一片莊稼地,陸圻跳下已經跑出汗的馬,在已經凍得硬邦邦的地上步行。被收割的玉米剩下一個匕首樣的尖頭,一排排的站在壟上,若是馬失前蹄摔了進去,能扎出一身窟窿。
因那塊地位置略微高些,沒有積下雪來,黃褐色的土地裸露著,露出一道道被凍裂的口子。
這些大口子到處都是,在道路上、在田地里,還有已經凍到底的河冰上。
每次看見這些大口子,陸圻都覺得古怪。明明一點土、一點雪就能填滿的縫隙,到春天來到前卻一直那樣敞開著,他從來沒見哪個口子是在冬天不見的。它們像是大地的嘴巴,鼻子冷天不通氣,到處張嘴呼吸。
陸圻路過地方還能看見遠處的湖泊,干枯的蘆葦襠后面有幾個黑點在活動,應該是有人在哪里刨冰釣魚。
路邊的田地里,每隔數十丈就有一個黑色的大糞堆,那是村民在沒上凍前就用牛車拉到地里的堆肥。
明年春天這片土地化凍后,這些用草木灰、人畜糞便、餐余垃圾以及黃土混合的肥料將被均勻的灑到田里。伴隨著犁鏵的切割,解凍的黑土翻翻滾滾,將這些寶貴的肥料混合在肥沃的土地里,給辛勤收集糞便的人以超乎想象的回報。
陸圻很喜歡堆肥的季節,那時候整個大地之上都彌漫著一股清香:完全發酵的肥料特有的味道。這種味道比記憶中北京城的味道好很多,京師里面的那種味道才辣眼睛哩。
雖然呼嘯的風吹在臉上如同刀割,但穿著狼皮襖,戴著狐貍帽子的陸圻還是走出了汗。他喘著粗氣,拽了拽手中的馬韁,讓身后的馬兒跟上自己腳步。
轉過了一排油松樹,他遇到了兩個半大孩子。這兩個小子也穿的鼓鼓囊囊,一個手里提著糞筐,另一個拿著個木叉子。柳條編的糞筐主體形狀像個簸箕,上面安裝的提手卻是藤條。陸圻看時,里面并沒有多少收獲。
兩個半大小子看見他手中牽的馬,眼前一亮,四下里觀瞧。陸圻笑道:“怎么的?你們要做土匪?”
小的那個孩子鼻子底下拖著長長的鼻涕,用袖子一抹咧嘴道:“你這馬要拉屎不拉?”
陸圻笑道:“我怎么知道?你們是霍家村還是李家村的?”
兩個孩子一個是霍家的,一個是李家的,兩個還有點親戚關系。小孩子的姐姐嫁給了大孩子的哥哥,兩個算是異性兄弟。聽陸圻問起,他們問找誰?
陸圻道:“我是大夫,聽說霍家有病人?我來看看。”
大孩子驚喜道:“那是我爹霍老栓,你是陸大夫?我大哥昨天回來說,要是今天俺爹還不見好,就要給拉到鎮上找你看看呢。”
“你爹好些了嗎?”
“還是那樣子,呼哧呼哧的喘。”
“哦,那你領著我去你家去吧。”
陸圻的到來,引起了兩個村莊的轟動。跌打損傷、頭疼腦熱,跑肚拉稀、月經不調諸般癥狀的男女在霍家祠堂排起了一個小隊伍。看熱鬧的更多,把祠堂站滿了,在冬日里面閑的發瘋的群眾們總算能看到一個村外的人,聽一聽外面的消息。
霍家出了兩個男丁,兩個婦女維持秩序,幫著將診金整理好裝袋子。診金多數是銅錢,也有碎銀子,但更多的是土特產——榛蘑、松子、狍子腿之類。
診金中也有少量的貂皮、鹿茸和山參等。不是村民不知道這些東西的貴重,而是出于對醫生救命之恩的感謝和尊重。
霍老栓得的什么病陸圻也不清楚,他決定寫封信給大寧的老師問問。這老師比陸圻要小好幾歲,是京師醫學院的畢業生,而陸圻則屬于大寧每個鎮上都有的赤腳醫生,乃是這個醫學生的再傳弟子。
陸圻既不會把脈,也不會手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半吊子。但是他能用聽診器判斷肺炎,懂得基本衛生和消毒知識,會做胳膊脫臼后的復位、尺橈骨、脛腓骨骨折的正骨和包扎。另外他還背會了一百來個藥方,能夠根據村民對自家病情的描述將這些藥方開出去——倒也沒吃死過人。
就這樣,他成了方圓百里之內最受尊重的人。娶了一個大地主的女兒做老婆不說,還住在三十里堡鎮上最豪華的房子里——這里的人誰也不知道,他曾經是一個京師的混混,在萬歷元年嚴打的時候,被發配來了遼東。
陸圻永遠感恩自己的父親,是他用大棒子逼迫自己認字、讀書,否則綽號“二扁頭”的自己早就死在這片土地上了,更別說能夠被官府選中,成為一名赤腳醫生。
這“赤腳醫生”是皇帝的德政,醫學院畢業生用統一教材在各地進行培訓并實地教學,學習加實習總共一年。所有培訓費用,由皇帝內帑支付。當然,除了大寧、廣西等省有少數幾個地方,好像也沒有哪個地方官找皇帝報銷過這筆錢,稍微有點辦法的都是以皇帝的名義號召本地鄉紳孝敬了。
錢不是皇帝出的,好名聲卻讓皇帝擔了,拿錢的人心里也不覺得不舒服——這絕對是最積德的善舉。而且,平日里要巴結知府、縣令,也要老爺們瞧得上才行,若家里沒有個出類拔萃的讀書人,你光有錢也沒有地方官愿意搭理你。
二扁頭陸圻因為識文斷字,既沒有做奴仆,也沒有上戰場,在遼東總兵轄區內做了好幾年庫兵。他原以為自己能等到大赦,卻沒想到皇帝不按理出牌,就在遼東扎下根了。
他后來以為自己這輩子能一直當庫兵,沒想到遼東軍改之后,他的配軍身份卻讓他丟了飯碗。幸虧在當庫兵的時候他腿腳勤快,嘴巴還甜,庫大使王琰很喜歡他,有些私密的事情都安排他干。
等他下崗了,王琰幫忙找關系使錢,又把他塞到赤腳醫生培訓名單里了,算是妥善安置了他。二扁頭少年時是個混混,但東北的風霜已經教會了他如何做一個成熟的人——他學的很刻苦,畢業的時候順利拿到了“初級醫士”的證書和徽章,成了一名可以在大寧農村地區行醫的赤腳醫生。
知識改變命運,半吊子知識也一樣。換上白大褂的陸圻在群眾們崇拜的目光中使用著聽診器,用小錘子敲打病人的膝蓋,用壓舌板看看喉嚨,基本上就能把常見病看個八九不離十。
開完藥方,他讓人從馬背上拿下兩個大麻袋,又從里面掏出一大堆草藥:都是按照他剛才寫的藥方配好的。這地方不管什么藥,全用姜片做藥引子,對藥劑學上的君臣佐使也沒有太多講究,基本上一種病對一包藥,特別常見病的藥包陸圻還多帶了些。
看見鄉親們興高采烈的拿著藥回家去煮,霍老栓的大兒子臉上露出愁容,對陸醫生都不能治療的父親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他爹在炕上已經呼哧好幾天,就進了一點點水米,村里老人都說,沒幾天了。
等看病的人走的差不多,霍老栓的大兒子再次懇請陸大夫給他爹開點藥吃吃。陸圻擺手道:“這不行!老師說了,要是斷不準的病癥,不能開藥,靠身體頂也比瞎吃藥強。”
霍老栓的兒子流淚哀求,最后跪在地上抱著陸圻的大腿讓他突破原則。霍家新任族長霍大也敲邊鼓道:“沒事!陸大夫盡管開方子,吃死他那是他該死,跟你的藥沒關系。”
這大族族長都是一個唾沫一個釘,而且這面子也不好折了。陸圻撓了撓頭,只好從麻袋里拿出一包宣肺湯遞給霍老栓大兒子道:“這是治發燒咳嗽的,你爹雖然不發燒咳嗽,但喘的厲害,試試這個吧。”
說完,他把剩下那些藥包裝回麻袋,把各種奇怪的診金也裝了進去,環視一下祠堂眾人——誰家牲口有毛病的?領我去看看!
兼職獸醫的陸大夫沒有引起村民的任何驚訝,很快就有人把他帶出了祠堂。霍老栓的兒子也把藥拿回家煮給他爹喝。很快,兩個村莊處處都飄起來藥香味。
看完牲口后天色已晚,陸圻只能聽從霍大安排,在霍族長家廂房住了一宿。次日他起個早,準備太陽一出來就回鎮上。他吃完早飯在院子里裝馬鞍綁肚帶的當兒,就有人來霍大家咣咣砸門。霍大的兒子開門一看,霍老栓的七個兒子一字排開站在外面雪地里,嚇了一大跳。
這七個邁著雄壯的步伐走到陸圻面前,撲通一聲跪地:謝謝陸大夫,我爹活轉來了,今天早上吃了一大碗飯哩!——您那藥還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