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棟在唐努烏梁海取得的輝煌勝利朝廷并不知道,說實在的,朱翊鈞并不十分在意。在他看來,即便馬棟率領的六千五百人在西進北上的過程中全軍覆沒,也影響不了大局。是的,如今的大明,其國力可以承受這樣的失敗數十次甚至上百次。而衛拉特部,只要失敗一次,就會像如今這般跌入無底深淵,最終在人類文明史上了無痕跡。
隨著初級工業化在大明落地生根,數千萬平方公里體量的國土上逐漸迸發出令人類發展史上恐懼的能量,機器生產提供的生產效率以令人驚怖的速度在摧毀一切舊勢力。
昔日的宗室、勛貴、大地主——甚至包括走私犯所積蓄的海量資本大量投向了新產業。原來只能用于購買土地,加劇土地兼并烈度的資本,走上了追求利潤、擴大生產、繼續追求利潤的無限循環,他們將從涓滴而成湖海,并逐漸演化成澎湃的激流。
這激流蕩滌起渾濁的泡沫,侵蝕著數千年來農業社會的秩序,扭曲、擊碎橫亙在它面前的桎梏,在世界的中央,發出了人類文明即將狂飆突進的第一聲雷音。
當然,由于皇帝的未雨綢繆,以內務府為主體的“皇室經濟”仍掌控著最大的資金——以及技術。朱翊鈞也能判斷出來,這第一聲雜音是無意識的,它只是在追求利潤的本能驅使下,向皇帝及其代表的朝廷遞出了爪子,做出這種行為的人不知道自己代表了資本——但朱翊鈞卻清楚的看出了其中的本質。
萬歷十三年八月,在馬棟率軍威嚇諸部,打擊衛拉特的時候,王國光上奏,經過四個月的調查,已經查明蘇州、太倉、福州、臨清等地銀票出了銀行就立即返回的原因。
地下銀行,大額銀票!看到這兩個字眼,朱翊鈞吸了一口涼氣。出于對金融業發展的謹慎態度,政事堂在各地發行小額銀票的本質只是增大貨幣投放,一枚龍洋與半兩銀票是等價的,都等于半兩白銀——也就是說,朝廷在鑄造龍洋的時候沒有鑄幣利潤,反而要為火耗買單,只求建立起信用后少量超發,在收回鑄幣成本的同時,解決市場的“錢荒”之憂。
這種情況立即被有心人發現,此前王國光就收到報告,有人在一些城市用溢價大量收銀票,并利用銀票與銀元等價的政策,在國有銀行兌換出大量龍元——朝廷買單的火耗就成為他們的第一道利潤。
隨即,這些人又將收到手中的銀元放貸,供給這些經濟比較發達城市的中小企業主用于擴大經營。度支部領導下的調查小組發現,放貸的“錢莊”會認真考察這些貸款企業的成長性,并收取遠超貸款額度的土地和房產抵押,用來賺取利息。這是第二道利潤。
更絕的是,這些人放貸并不是直接放出銀元,而是放出了錢莊發行的大額票據,最低金額是二百兩。這一手主要是為了限制這些票據的流通范圍——這東西只在商界流動。
手持這些大額票據的商賈可以到發放貸款的錢莊中用這銀票換出等價的銀元,與朝廷的銀行一模一樣。同時,這些錢莊已經摸清了貨幣超發原理,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先于朝廷進行了貨幣超發。只要不發生擠兌,這些錢莊就輕而易舉的獲得了數倍于儲存金的資本并用來生利,這是第三道利潤。
萬歷十二年初,因為初級工業沖擊手工業,杭州、湖州等地陸續民變,漳州府城在四月份甚至發生變亂導致府城被民變者占據。為了緩解迫在眉睫的危機,朝廷以光速采取了一系列手段——成立銀行并向市場投放貨幣就是其重要一環。
因為這件事朝廷事先已經準備了許久,因此銀行在短時間內就鋪到了全國各地,大量貨幣投入市場,在緩解了通貨緊縮的同時,有利于市場流通加快,從而推動生產擴增,對就業市場的刺激立竿見影。
然而龍元和小額銀票投入不到一年,就出現了“影子銀行”,朱翊鈞為之咋舌的同時,也對大明百姓對商品經濟的理解暗暗喝彩。
誰說我先民不懂市場經濟的?事實證明,中國人天生具有商業頭腦,只要政策允許,他們將在市場上披荊斬棘,走出一條康莊大道——后世的中國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喝彩歸喝彩,如何處置這新生事物,卻成了擺在朝廷面前的難題。
朝廷在發行銀票的時候,是伴隨著嚴刑峻法的——民間私自鑄幣和印錢超過百兩,即判斬首之刑。為了防止民間法盲或者無知少年因為好奇仿制而莫名其妙掉了腦袋,這項法律還是有些溫度的——百兩以下的判流放加苦役。
因為紙幣發行是國家最重要的金融行為之一,此際的小額銀票科技含量非常高——其紙張配方嚴格保密,再加上多色套印、水印、密紋等多種防偽技術,民間絕難仿制。
但是,偽造貨幣這條罪名是無法安在發放貸款者的錢莊頭上的。它們沒有發行銀票,也沒有鑄造龍元,只是利用了朝廷小額銀票與銀子等額兌換的政策漏洞,新發行了票據而已。
公道的說,這些“錢莊”如果不用“龍元”做本金來賺朝廷的火耗錢的話,他們用純銀作為本金來發行票據、放貸完全正大光明。朝廷發行的小額銀票只不過啟發了這些民間銀行家,將故宋即存在的“銀票”進一步發展,將之與貸款業務結合在一起罷了。
在文英殿御前會議上,王國光奏言道:“朝廷若不分青紅皂白的禁止發行此類票據,于法于理都立不住;若反過來禁止了銀票與龍元互換,又怕民間不樂用銀票,誠為兩難。臣等以為,若兩害相權取其輕者,還是禁止銀票回流要合理些。”
怎么就又得“兩害取其輕”了?朱翊鈞嘴角泛起苦笑。這些年變法,朝臣頗有煩言者,就在于這變法越深入,此類事情越多,而且千頭萬緒,經常牽一發動全身。
變法初起時,動的是大地主等保守勢力的利益,朱翊鈞用手中屠刀才打開了局面。此后變法若都要用刀架著推行,那還不如不改,更恐人亡政息之憂。因此越難解開的結,朝廷的施政越操切不得。
王國光接著奏道:“陛下,臣等還以為,朝廷的銀行或可將貸款這事兒也做起來。只要利息比錢莊低,他們無法與我們競爭的。”
朱翊鈞聞言微笑點頭。見眾臣都在等他表態,又發言道:“大伙兒集思廣益,都說說看。”
聽皇帝這般說,已經回國進入政事堂的羅萬化沉吟道:“陛下,勃固和仰光都有葡萄牙商社,與臨清、杭州等地錢莊做同樣的業務——只不過他們沒有紙幣這一環節。臣聽說此際歐羅巴的銀行家,借錢給國王、貴族的所在多有,反倒是他們還沒有國家銀行。因此,臣以為此事不必大驚小怪,讓它們自生自滅也未為不可。”
羅萬化發言后,度支部左侍郎王宗沐接過話題道:“臣以為,王相與羅相所言甚是。但所慮者,朝廷的銀行未必能像這些錢莊這般考察詳細——這畢竟不是自家買賣,到底差了一層。縱有抵押,也有胥吏上下其手之處,若折了本錢,反倒不美。”
眾人聽了都笑。張四維點評道:“敬所算賬之能,從干漕運總督時就嶄露頭角,如今在度支部越發會算了。”度支部尚書楊巍今日告病未來參會,王宗沐雖然是左侍郎,但圣眷優隆,因此在滿屋大佬面前并不怯場,侃侃而談。
梁夢龍在此前一直旁聽,見眾人的講的差不多,他將手中茶杯放下,插言道:“陛下,如今國家銀行和民間錢莊,都做起來“銀票鋪戶”的買賣,民人異地匯兌,需付保管錢;商賈用散碎金銀換龍元時,還要付火耗錢。何不換個思路,既然國家銀行也要放貸,民間往存金銀,我們免了火耗錢,免費兌換龍元呢?”
“如此一來,天下銀錢將盡入朝廷之手,就是發再多紙幣也不怕擠兌,朝廷也可超發;二者,以天下金銀為本,朝廷放貸利息可做的低,民間錢莊難以抗衡,也解了此時面臨的難題。”
張四維見羅萬化、梁夢龍在政事堂議論的時候閉嘴不言,此際在文華殿卻像開了掛一般,心中苦惱道:“還是比不上張居正,若他在位時,哪個副相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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