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德.古內小姐:[注1]
感謝您整理我的手稿時,將《論傲慢、偏見與真知》這篇放在了第一卷第一章,因為在我獻上《隨筆集》的時候,無比慶幸的從賽里斯伯爵的臉上看出贊賞:他至少認為我們還不是不可救藥的。
“從未見過河流的人認為他碰到的第一條河是一片汪洋。”“自高自大是我們人類的與生俱來的一種病癥”。這些曾令我自鳴得意的箴言,竟然毫無疑問的拯救了歐洲的榮譽。
否則托斯卡納公爵、費迪南多主教和我,甚至當時在場全體歐洲人,只能用自殺才能挽回“自詡文明人”的顏面——盡管徐光啟伯爵后來已經大大的緩和了他的語氣,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溫柔的了。
我寫了這么多,您一定奇怪在西尼亞利亞宮內發生了什么,才讓我有如此感慨。您知道,我是帶著神圣的使命去追趕來自東方的使團的。通過大公的引薦,我非常榮幸的見到了來自賽里斯伯爵閣下——一位真正的圣哲。
通過與他的交談,我由衷的認為我就是那“從未見過河流”的小丑,一個典型的自大狂,全體歐洲人的表率。因為我們所掌握的“真知”與賽里斯所掌握的相比,是如此的淺薄和可笑。
剛開始的時候,伯爵有些情緒化的抨擊了歐洲人的陋習,那就是沒有在清潔“衛生”方面與動物區別開來。當然,我向他解釋了我們不愿意清潔身體具有宗教上的意義——但即將受洗皈依天主的伯爵對此嗤之以鼻,并引用了《利未記》將我反駁的體無完膚:
“耶和華對摩西、亞倫說:‘你們曉諭以色列人說:人若身患漏癥.....他躺的床、坐的凳、衣物、和他摸過的東西都是不潔凈的要洗澡洗衣服才行;沾到漏癥患者和他的衣物用具或者沾到他的嘔吐物等等,都要洗澡洗衣服如果漏癥患者痊愈了,也是跟其它疾病一樣,先觀察七天,并且用活水清洗衣物和身體’這一段非常長,我在此不全文引用。”
“徐光啟伯爵道,‘波爾多的傳染病,如果按照上帝的指示去做,早就控制住了。賽里斯人并沒有信仰上帝,但所用的控制傳染病的方法與《圣經》所記載的并無本質上的不同,只不過做的更加徹底。”
他緊跟著給我講了賽里斯已經發現的幾種傳染病的致病機理:包括天花、血吸蟲、脫水癥和波爾多正在流行的疾病——鼠疫。您一定想不到,波爾多正在流行的傳染病病竟然是通過老鼠和跳蚤來傳播,遺憾的是,這兩種東西在歐洲到處都是,而我們骯臟的居住環境和長滿跳蚤的頭發和身體成了傳播這種疾病的溫床。
感謝無所不能的上帝,祂派來的天使將拯救波爾多。我即將從佛羅倫薩返回法國,比我更先到達的將是我的命令——清潔、消毒、隔離和防護,只要做到以上四點,短時期內克服這種病癥的繼續流行是完全可能的。
當然,對已經罹患病癥的市民,必要的治療的不可或缺的,徐光啟伯爵慷慨的提供了藥方,但現在令我發愁的是短時期內無法湊齊這些復雜的藥物——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如果能從賽里斯進口這些能夠救命的草藥,而不是運回奢侈的香料與瓷器,那還真是一筆更加劃算的買賣哩。
親愛的德.古內小姐,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在伯爵到達里斯本的時候就見到了他,那么波爾多的瘟疫很可能不會發生,因為在徐光啟伯爵看來,曾經在歐洲大流行的黑死病,就是鼠疫的一種,因為它的癥狀在賽里斯也曾出現過,但還沒等流行起來就已經被撲滅了。
“衛生”——衛護人的生命,維護人的健康,是一種文明的體現。我在韋奇奧宮學會了這一點。伯爵閣下用他訪問歐洲以來的見聞與賽里斯人的衛生習慣相比,雄辯的證明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的無知和謬誤將帶來何等悲劇:黑死病和波爾多現在流行的傳染病本不應該發生,即使發生了,采取合理的措施也能將其很快消滅。
更讓我驚訝的是,賽里斯人在哲學、人文思想上的造詣已經突破了人類的思想極限。我無法在信中給你描述伯爵論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時候帶給我的震撼。
我猜那些令我自鳴得意的箴言在伯爵眼中只能算是俏皮話,因為他隨便說出一句孔子的言論,其中包含的意義及引申出來的道理都足夠寫一篇兩千字的文章——實際上,在賽里斯,他們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選拔官員的。
說到選拔官員,賽里斯則至少領先了我們一千年——在我看來,這是毫無疑問的。賽里斯根本沒有用貴族治理國家的傳統,他們從兩千年前列國爭霸時就開始“唯才是舉”,在一個特殊的時期,有才能的人可以擔任六個國家的首相,而在他取得如此成就之前,他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沒有任何令其引以為傲的血統。
古內小姐,如果現在的歐洲能夠做到賽里斯人早就棄而不用的“九品中正制”,簡單來說是利用“中正官”在民間通過“舉孝廉”等方式選拔官員,我們的國王和人民做夢都能笑醒。
而賽里斯人早在一千年前就用“科舉”選拔人才,所有的官員必須通過考試而不是通過他的出身和血統來決定他的地位——跟隨伯爵而來的王家屏副使就是通過考試成為帝國的高級官員,在他出仕以前,盡管他能夠受到良好的教育,擁有驚人的財富,但在地位上他與賽里斯的農民等同。
這真是可怕的平等。在主的光輝沒有照耀的地方,羔羊們被一視同仁了,而這又是何等的諷刺
天哪,我無法繼續寫下去了。在與徐光啟伯爵談話之后,我感覺我的整個信仰都受到了動搖。他不是我在三十歲時期的那種“懷疑論者”,在我看來,他對主的信仰非常堅定,但我又有一種感覺——他未必是用教會傳授給我們的方法去信仰主的。
例如,他說賽里斯皇帝有一句箴言能夠解釋一切宗教的本質:“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如果一種事物無法被證偽,皇帝建議大家最好聽孔子的話,采取“敬而遠之”的策略。
徐光啟伯爵說,上帝是我們不能敬而遠之的,盡管在事實上祂的存在無法證偽。但人類不能想象上帝,因為祂不可窺知。我們人類想象中的極限,超不出人類自己。因此在信仰上帝這件事情上,我們能夠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心靈和道德戒律——把自己的信仰寄托于他人,這本身就是非信。
我的天!我真的無法繼續寫下去了。
在我返回法國之后,我將把這封信的內容整理出來,我敢確信,這一記錄將成為《隨筆集》中不朽的名篇,因為它將是我們擺脫愚昧的開始。
想你的父親,蒙田,1584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