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孤獨
“你是不被喜歡的。”
——這樣的話,如同魔咒,縈繞在趙盈耳畔,經久未散。
從嘉仁宮正殿出來,她臉色就不好看。
孫符看的膽戰心驚,叫了聲大公主。
趙盈好似沒聽見,僵硬的朝前走。
他只好緩步跟上,無聲嘆息。
可前頭的人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駐足。
趙盈喉嚨滾動,回頭看,歇山頂的屋檐下,懸著一串風鈴。
她瞇了眼。
“那串風鈴,是趙澈七歲生辰那年,劉淑儀親手給他做的,我也有一個,掛在上陽宮前殿的檐下。”
重生后,她就讓人把那串風鈴摘下去收起來了。
人心可怖。
無欲無求,一旦有了貪念欲望,最初的美好就成了幻影。
孫符唇角微動,想寬慰幾句,但實在不知劉淑儀與她說了什么,就把話又咽了回去。
出了宮門趙盈漫無目的地走,她也不想去見昭寧帝,他說不定還待在麟趾殿中。
孫符寸步不離的跟著她,讓她渾身難受,這就像是昭寧帝在她身邊放著監視她似的。
于是她交代了孫符幾句,打發了孫符回去當差,孫符本是不敢的,架不住趙盈幾次三番的催他走,他才只好掖著手告了禮,往麟趾殿方向而去不提。
趙盈看著他走遠,長舒口氣。
“皇姐。”
身后趙澈的聲音傳來,趙盈嘖聲,把臉上掛著的那些許苦澀盡數斂去。
等她回過身去看趙澈,又是面無表情的模樣。
趙澈仿佛想要從她的臉上找尋出什么,然而無果,便也就放棄了:“知道皇姐今天回宮來見劉娘娘,我在這里等皇姐的。”
“想看看我臉上是不是會掛滿淚痕?還是想看看我會不會因劉氏一番話垂頭喪氣?”
“皇姐,我不……”
“趙澈。”趙盈凝神,平聲叫他。
那樣的語氣,有些久違。
從出事后她總是冷冰冰的,尤其對他,趙澈眉間一喜:“我在。”
“劉氏說,從她撫養你的第一日起,就想要我死,你知道嗎?”趙盈淡然睇他,“你在嘉仁宮六年,對她的心思,一點也不知?”
趙澈像是吃了一驚,瞳孔微震:“怎么會……”
算了。
何必跟他白費口舌。
他知或不知,又有什么不同。
都死過一次的人了,在這上頭想不開,她就有點兒可笑了。
趙盈背著手,把目光從她身上收回來:“趙婉的毒怎么樣了?”
趙澈想要上前,更迫不及待的想要解釋清楚什么,但她話鋒一轉,已經不再提起前話,他只好回應她:“御醫院很用心,已經沒有大礙了,只是毒性太烈,到底傷身,恐怕要養上大半年,現在人還沒醒來,每日昏昏沉沉,沒有哪一時是徹底清醒的。”
“姜夫人對她還好?”
趙澈嗯了聲:“皇叔已經將宗室玉牒為她換過,她就算是姜娘娘的女兒了,姜娘娘對她很盡心。”
養著玩兒罷了。
姜夫人那樣的女人,怎么可能對趙婉真心。
不過白得了個女兒,劉家倒了,趙婉只能附著她,將來聯姻,于趙澄是個幫助。
她看著眼前的少年郎,越發覺得無趣。
這紅墻碧瓦下,最是無趣了。
“你來嘉仁宮,孫娘娘知道嗎?”
他立時說知道:“孫娘娘和善,待我很好,大多時候都是縱著我的。”
孫淑媛得過她的吩咐,必不會放縱趙澈,但那女人很有分寸,總不會叫他輕易察覺。
趙盈深吸口氣:“我去見一見孫娘娘,你別跟著我了。”
這話叫趙澈一怔。
他如今養在孫淑媛宮中,趙盈要過去,他就算是回宮,也該與她一道,卻不叫他跟著……
他不大敢拂逆趙盈心意,上陽宮的事至今都沒過去,是橫在他們姐弟之間的一道坎兒。
他乖順了這么久,劉家都壞事了,也沒能抹平她心底的不快。
于是趙澈往側旁讓了讓:“我去看看二皇姐。”
趙盈唇角微揚,沒再理他,提步繞過他身側,徑直往孫淑媛宮中去。
外人眼中趙澈從小是她的寶貝,在嘉仁宮六年差點讓劉淑儀養廢了,現在挪去了孫淑媛宮中,她做姐姐的,少不得要去叮囑交代一番。
是以趙盈進出孫淑媛的昭仁宮,也無人覺得意外。
孫淑媛知她今日回宮,料準了她會來,早早的命人備下了她一貫愛吃的茶水點心,又叫趙姝去外頭等著她。
小姑娘玩兒心雖然重,但對她母妃交代的事一向極認真上心,從趙盈進了宣華門,她們得了消息,她就等在昭仁宮外,足足等了這么半晌。
遠遠地見趙盈只身而來,趙姝小跑著迎上去,小臉兒一仰:“母妃叫我在這里等大皇姐,我等了好久,一雙腿都站累了。”
趙盈心頭微動。
她看著趙姝,恍惚間總有前世看趙澈的感覺。
鬼使神差的抬手,在小姑娘臉上捏了一把:“改天再回來,給你帶好玩的。”
趙姝知道她有要緊的事,并不纏著她胡鬧,領著她進了宮內,又陪著她上正殿。
昭仁宮的正殿匾額,顯然是新換過。
披香二字,一時刺痛趙盈的眼。
母妃生前獨居明仁宮,正殿便高懸“披香”二字。
不過母妃宮里那塊匾,是昭寧帝親題的,孫淑媛宮里這一塊……
趙盈斂去眼底的痛苦,收了視線回來,提步上臺階,臨要進門時正要交代趙姝別跟進來,卻發現小姑娘早立于臺階下,壓根兒沒跟上來。
真是懂事。
孫淑媛把趙姝教的很好,這深宮之中,趙姝自幼便懂得進退有度,不像她。
趙盈進了殿中,內間并沒有小宮娥服侍,茶水點心已經奉上來,孫淑媛坐在拔步床的左一側,見了她來沒起身,笑著叫了聲公主。
“你正殿的那塊匾,新換的?”
孫淑媛面上笑意未減:“皇上要賞我,我能說不嗎?”
可見她也并不喜歡。
趙盈微嘆:“這些日子我在宮外有別的事要忙,集英殿投毒后我也懶得進宮來應付,孫娘娘就沒什么想跟我說的?”
“這不是一直在等著公主進宮,才好跟公主說上幾句知心話嗎?”孫淑媛把紅豆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吃不吃?”
她搖頭:“我不喜歡吃。”
孫淑媛咂舌,又把那精致的白瓷蓮花碟拉回來:“我昔年承寵時,曾救過沅珠一回,后來她哥哥病重,也是我私下里給她銀子,叫她送出宮去,給她哥哥治病的。
但公主知道我的性子,最不愿意張揚,那時候不過舉手之勞,并沒想過要她還我的恩情。
她那時候還只是內府司一個不入流的小宮娥,誰都可以欺負,我憑著這張臉承寵,從來不敢恃寵生嬌,她真跟了我,也未必真能順遂,所以我也沒再管過她。”
這內廷之中,宮娥太監太多了,趙盈甚至連沅珠究竟何許人都不知道,更不曉得那個宮娥長的什么樣。
她聽孫淑媛一開口,就大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說不得,這女人心思深沉,手段高明。
昔年廣施恩德,活菩薩一樣,所以沉寂多年,也能在這宮里活的好好的。
就是可惜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趙盈到底還是伸手從蓮花碟里拿了塊兒紅豆糕:“毒是從哪里來的?”
“沅珠本就負責宮外采買的事,把這東西弄進宮,很容易。”
孫淑媛眉眼間是一派柔婉,話可不是。
趙盈眼角抽了抽。
她也只是看起來恭順而已。
“她往來嘉仁宮被姜夫人和孔淑妃撞見,也是你設計的?”
孫淑媛笑意愈濃:“公主不在宮里,把一切都托付給了我,我總不好叫公主失望。”
那就都明白了。
從一開始她就沒猜錯。
趙盈松了口氣,說不上來,就是感覺心里一直提著的那口氣,突然就松了下來。
她往一旁金絲軟枕上靠過去:“父皇近來這樣恩寵你,連越四級,又撫養趙澈,你在宮里還順利?”
“我沒有母家扶持,誰會來為難我。”她說這話時語氣中含著微不可查的自嘲,“皇上倒是也提過,可以提拔我父兄,但他們有多大能耐,多大出息,我心里是清楚的。況且樹大招風,這個道理我明白。”
她是宋貴嬪的替身,卻不愿做第二個宋貴嬪。
宮外罵她禍國妖姬,宮里人人排擠,這樣的日子她可不想過。
她進宮時宋氏就死了,但是宋氏的傳言,便是在宮外的日子,她也早有耳聞。
那樣的女人,是紅顏薄命,她受不起天子一顆真心,才在芳華最好時香消玉殞。
宋侍郎是個有本事的人,連小宋大人也優秀能干,饒是如此宋氏都在這禁庭支撐不下去,何況是她?
“要提拔你父兄本來也不是不行,但你要說他們自個兒沒出息,那就算了。”
孫淑媛聞言眉心一沉:“公主?”
“我今天來除了想弄明白集英殿上的事以外,還有幾句話囑咐你。”趙盈沒回應她的狐疑,“這兩天朝上會有大事發生,你把趙澈看好了,他有什么古怪你轄不住的,叫姝姝出宮告訴我。”
她如今得了寵,簡直有比肩宋貴嬪昔年專寵之勢,趙姝搖身一變就也成了昭寧帝的嬌嬌女,撒個嬌要出宮找趙盈玩兒,自然不在話下。
孫淑媛知道分寸,事關朝堂,趙盈又含糊其辭,她便不再多問,只說好。
話音落下,她又想起別的事,猶豫了一瞬,與趙盈道:“皇上前兩天突然說起來二公主的婚事,但二公主現在記在姜夫人名下,我沒多說,就只是聽了聽。
公主今日說起朝上事,我想……皇上話里話外,很是中意沈閣老家的六公子,聽聞小沈大人自己也是個極出色的,上次集英殿上見了一回,遠遠瞧著,是個氣度不凡的郎君。
但二公主同姜家有了那層關系,要是指婚給小沈大人,公主覺得妥當嗎?”
自是不妥當的。
趙盈把紅豆糕吃下去了一整塊兒,正執盞喝茶,聽了這話手上一頓,抬眼看過去。
溫熱的茶還有最后一絲熱氣蒸騰,在眼前聚起朦朧。
前世昭寧帝借題發揮把趙清扔去涼州,讓他在涼州軍中得了人心,現在又要把沈家拱手送到姜家手里去嗎?
她眸色一凜:“許是為我的緣故。”
孫淑媛嘆氣:“公主的婚事,皇上自然要再三斟酌了,但二公主這個事……我不知公主意下如何,更不知朝堂如何,所以不大敢自己拿主意。”
“你別管就是了,趙婉做了姜夫人的女兒,她的婚事,姜夫人自然有主意的,父皇跟你說的再多,也不會真的聽你的意思,你說的多了,傳到姜夫人耳朵里,對你沒好處。”
她深吸口氣:“至于沈明仁嘛……我聽趙澈說,趙婉雖然性命無虞,但大抵是余毒未清,要養傷大半年才行?”
孫淑媛點頭說是,旋即明白了:“那此事我就當沒聽過,皇上再與我提起,我也敷衍過去不多嘴就是了。”
可昭寧帝的心思,趙盈卻總算是看明白了。
他心心念念著母妃,但也從沒想過要把皇位留給趙澈。
真是諷刺。
為了母妃做了那么多有失體統的事,殺言官,斬御史,鬧著要追封為后,結果連個儲君之位都不愿輕易給了趙澈。
趙盈心里悶悶的。
她不知道該為誰感到悲哀。
孫淑媛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氣氛一時就尷尬下來,好在趙盈很快斂了心神,與她告了辭就起身往殿外走。
她沒去送,只是覺得今日的趙盈又有些不一樣。
搬出宮去短短時日,像是變了個人——從趙盈被打傷轉醒,就像是變了個人,小小年紀,心思這樣難猜。
孫淑媛搖頭嘆氣,正好趙姝小跑著進來,往她懷里撲。
她把人接了,抱起來放在身邊:“不去送你大皇姐?”
“我看大皇姐臉色不好,心事重重的,怕打擾她。”趙姝撇撇嘴,“母妃,大皇姐是不是心情不好?”
趙盈的心情當然不好。
連姝兒都看出她心事重重了。
孫淑媛笑了笑,揉著女兒的小腦袋:“你大皇姐有很重要的事情做,做大事的人,總會這樣的。”
趙姝到底還是年紀小,似懂非懂。
她其實還蠻喜歡大皇姐的,從前覺得皇姐高不可攀,母妃又再三叮囑別去討皇姐的好。
現在她也是受寵的公主了,皇姐和母妃之間還有著不可說的聯系,但她似乎還是很難真正靠近大皇姐……
總覺得大皇姐孤孤單單的,老是一個人。
趙姝晃了晃小腦袋,更往孫淑媛懷里鉆了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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