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秘密
鮮廉寡恥?
陳士德覺得這話不對。
他揚起頭來,脖子也跟著微微后仰,瞥見周衍面上的怒意時,又怔然:“周大人在順天府快五年了吧?怎么還會說出這般天真無知的話來呢?”
是啊,禮義廉恥,在他們這些人眼中看來,掛在嘴邊上,可不就是最天真最無知。
但那應該就是周衍心底最后的一片凈土,也是他最初的堅持。
讀書人遇上潑皮無賴,總是沒辦法的。
把自己氣得半死,圖個什么勁兒呢?
趙盈叫周衍,示意他閉嘴。
周衍心里頭是不怎么服氣的。
他在順天府為官近五載,所聞所見,的確不少齷齪事,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當日他就與趙盈說過。
可是被揪出來的,擺到了明面上的,還真是少有似陳士德這般,死不悔改的!
趙盈點著扶手:“依陳大人的意思,你無錯,更無罪了?”
“按《大齊律》,我該五馬分尸都不為過,但問我自己的心,我當然覺得自己無罪。”
陳士德深吸口氣,目光重新落回趙盈身上去:“殿下如今掌管司隸院,大權在握,心里面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殿下是清白干凈,心中一片澄澈,最不藏私,也最不偏頗,那今天殿下為什么會帶著我回陳府,以我家人性命安危為要挾,要我回答殿下所問的三個問題呢?”
他話至于此,譏諷與嘲弄一覽無遺:“第一個問題,就算是殿下性命堪虞,倒也罷了。可至于我和馮昆有什么瓜葛,我的背后站著什么樣的人,于殿下而言,重要嗎?”
在他們這些人的眼里,這些事,對于趙盈來說,當然是不重要的。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他們總是把她和趙澈綁在一起的。
仿佛她做任何事,都少不了是為趙澈有所謀劃。
真是可笑至極。
她的人生只屬于她自己,跟趙澈有什么關系呢?
其實就連杜知邑和周衍他們在內,到如今也是這般想法。
趙盈冷下臉來:“你覺得重不重要呢?”
陳士德知道今天躲不過,便索性也就豁出去:“對殿下而言當然是不重要的,但是對三殿下來說,至關緊要。
殿下是女兒家,大齊最尊貴的大公主,將來成家,只要駙馬人品貴重,出身尊貴,配得上公主,也就盡夠了。
難不成殿下立于太極殿,攪弄朝堂風云,來日還能往高臺走一遭,往那把龍椅上坐一坐嗎?”
他簡直像是瘋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出口。
“你還挺豁的出去,自己的命顧不成了,就圖一時嘴上痛快,陳大人都快把孤弄糊涂了,究竟是在意家眷性命,還是不在意?”
而且他也說錯了。
來日她就是要登高臺,坐龍椅的!
只不過陳士德這輩子是沒機會活著看見了。
陳士德緩和少許:“我是一時激動,但殿下也該言而有信,我開了口,殿下就別再為難我的家里人。”
“但孤沒記錯的話,你還差一個問題沒說清楚啊陳大人。”
說一樣是說,說兩樣也是說。
然而陳士德仍舊猶豫。
前兩件都不是頂要緊的。
他自身難保,一條命就要交代出去了,還管什么馮昆不馮昆的嗎?
可是他背后的人……
“朝堂水深,有些道理,燕王殿下和宋侍郎都沒有提點過殿下嗎?”
趙盈就知道他不會交代的那么痛快:“你是不是還想同孤講一講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呢?”
陳士德被她一句話倒噎住,一時無話可說。
“孤沒那么多時間聽你在這里講大道理,三個問題,少一個都算是你陳大人不老實,既然不老實,那合作就談不攏了,孤答應的事便也就不做數了。”
趙盈原本翹著的二郎腿一放,眼看著就要起身。
陳士德想起她方才的狠辣,那樣的不留情,尊貴如她,動刀動槍起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這是生來便烙印在骨子里的,像極了……昭寧帝。
“殿下——”
開口的時候沒能隱藏好自己的情緒,透露出他的緊張和慌亂。
趙盈身形頓住:“說。”
“等回了大理寺,我私下告知殿下此事行不行?”
這里有這么多的人,陳士德怕的大概是陳家的人聽了,回頭人家是要尋仇或是滅口的。
司隸院的人他才不會管。
趙盈也并不急在這一時,也沒想真的把陳士德往絕路上逼。
狗急尚且跳墻,陳士德本就是將死之人了,把他逼急了也沒有什么好處。
于是趙盈答應下來,交代下去給陳肅明請個大夫包扎傷口,又吩咐人到云逸樓去叫了兩桌精致菜色給陳家上下改善一二,這才命人帶上陳士德,一路又回大理寺去。
路上周衍還是悶悶不樂,顯然還在為陳士德和馮昆之間的勾當而生著悶氣。
李重之臉色也不好,但比起周衍,已經是強了不少。
到底是她都底下的人,趙盈想了想,對周衍她真是比平日多出不少的耐心來,勸了幾句:“你有什么可生氣的呢?我倒覺得陳士德那幾句話說的也沒錯,你入朝為官也有幾年了,這種事屢見不鮮,今天氣成這樣?”
“他們兩個,一個是御史中丞,一個是大理寺少卿,那是什么地方?糾察百官,彈劾上諫,掌管刑獄,審訟冤案,結果呢?”
周衍縱使心里有氣,對著趙盈開口時還是有所收斂的,話到后來,又止不住的嘆氣:“朝堂風氣,都是被這些人給弄壞的。”
其實不是這么回事。
趙盈突然想起來,她在清寧殿陪昭寧帝進膳的時候,昭寧帝也提起過周衍。
周衍之才,昭寧帝心里很清楚,他堪當重任,昭寧帝也明白。
所以舅舅親提了周衍到司隸院出任司隸監,昭寧帝才會不過問,若真是個庸碌無才之輩,恐怕他也不會聽之任之。
可在過去的幾年時間里,昭寧帝從沒想過要重用周衍。
不就只是因為他寒門出身嗎?
昔年嚴崇之也出身寒門,卻能做到六部尚書的位置上,周衍和嚴崇之差在了哪里?
是時間不對。
昭寧帝御極之初,屠戮手足,罷免百官,黨同伐異沒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那時候的大齊朝堂,迫切的需要新鮮血液,需要昭寧帝一手提拔上來的,他的心腹們,替他穩固朝堂,也方便他更快的掌控朝綱。
嚴崇之在那個時候嶄露頭角,自然入了昭寧帝的眼。
但是這幾十年過去了,昭寧帝要的,就不再是周衍這樣的寒門學子。
區區一個周衍,對他的朝堂穩固不會有任何的幫助,所以周衍能不能出人頭地,能不能展露才華,對他而言,都不重要。
因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周衍結了黨,七年的時間,不會沒有人向他舉薦。
直到現在——
趙盈瞇眼看過去。
所以在昭寧帝的眼里,周衍已經是趙澈的人了。
他果然是默許兄弟鬩墻之事發生的。
同室操戈在他看來是弱肉強食,能活下來,能走到最后的,才有資格繼承大統,做他的儲君。
根本就是個瘋子。
周衍反手摸了摸自己:“殿下怎么這樣看我?”
趙盈搖了搖頭。
他或許還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什么樣的紛爭中。
不過那都無所謂。
同周衍對賭的這一局,她的賭注,押的也很大。
李重之心里面憋了一件事,忍了半天,見趙盈和周衍說完了話,實在是有些憋不住了,就想問出口的。
但他嘴角才剛一動,周衍立時攔了他一把,甚至截斷他的話,先去問趙盈:“那等會兒回了大理寺,還是單獨關押陳士德嗎?殿下想問的都問清楚了,是不是盡早定了罪比較妥當?”
趙盈充耳不聞,隔過他去叫李重之:“你想問我什么?”
李重之猶豫了一瞬,反倒惹笑了趙盈:“我聽舅舅說過,你是個極直爽的性子,無論是當年在軍中,還是后來在秦都指揮使的麾下,今天是怎么了?奉功攔了你一把,你就老老實實的閉上嘴了?”
原來她全都看出來了。
周衍也有些尷尬。
李重之清了清嗓子,直說不是,可大概真的是為周衍攔阻的緣故,還是猶豫的。
趙盈也不再催他,他就猶豫再猶豫,到后來把心一橫:“殿下追問陳士德背后何人,意欲何為呢?殿下險些為人截殺的事既然和陳士德無關,那和他背后之人之人也無關,殿下就算是追查此事,問這個……意義也不大吧?”
“所以你怕我生氣,惱了他,才攔著他不叫他問?”
趙盈不怒反笑,挑眉問周衍。
周衍遲疑半晌,才僵著脖子點點頭,嗯了一聲:“在陳家他就憋著想問,我拉了他一回,從出了陳府上馬車,他就一直想問。”
李重之心里藏不住事兒,叫他把這困惑憋在肚子里咽下去,能把他難受死。
也難為他這樣肯聽周衍的話,從陳府忍了這大半天,忍到現在才表現出來。
她當然知道截殺之事和陳士德無關,也知道陳士德背后是姜家,但那又怎么樣呢?
“不是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嗎?我身處朝堂,那些波詭云譎我就再也躲不開了,總要知道朝中勢力究竟如何,將來遇上事才好有應對之策,難道一輩子指望皇叔和舅舅來替我擺平這些,而我就高枕無憂的做我的司隸令嗎?”
她一面說,一面又往之前的三足憑幾上靠了靠,斜著眼風自他二人面上一一掃過:“而且我也知道你們在想什么。”
兩個人對視一眼,誰也沒吭聲。
“趙澈年紀還小,我這幾年都沒打算讓他攪和到朝堂事中來。
不然我心硬一點,再狠一點,西北的事情叫他去,在西北立了威,又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等他從西北立功回來,有我舅舅在朝上為他說話,我再央一央皇叔,去跟父皇說說好話,他不是順理成章就上太極殿聽政了嗎?”
趙盈觀他二人神色,嗤了一回:“怎么?覺得我在哄你們?”
“沒有……”周衍喉嚨發緊,“只是沒想到殿下會這樣說。”
“你們真有意思,跟了我這么些天,也和外頭那些人的想法竟全是一樣的。”
她有些無奈,在心里又不知翻了多少個白眼:“他才多大點兒,懂什么?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還成天抱著風箏到處跑,只知道吃喝玩樂呢。
你們在我手底下當差辦事,總該知道我的心性。”
可就這位殿下的心性而言,她那樣要強,又那樣不服輸的性子,三殿下作為她的親弟弟,她只會更希望三殿下成器成才。
這會兒偏又說這樣的話……
和她這些日子的行事做派,真是不太符。
“殿下這樣為三殿下考慮,自然也是有理的,大概是臣太淺薄,鼠目寸光了,在陳府聽殿下問起陳士德背后勢力之事,還以為殿下是為來日鋪路。”
畢竟養出陳士德這樣的人,多少年扶持著他坐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去,結果丟了這么大的人,貪贓枉法近十年,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實在是膽大包天!
如果給趙盈拿住了他背后之人,來日此事就少不了是打擊對手的好武器。
也怪不得他們會這樣想。
其實方才的那番話,趙盈說完了,自己都不怎么信的。
周衍和李重之他們,如果不是跟在她手底下當差,恐怕誤解還要更深一些。
“那你是想多了。”
她是在鋪路,但不是為了趙澈鋪路。
周衍抿唇:“可是殿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問陳士德這樣的事,他又說私下告知殿下一人,臣有些擔心,殿下這些天還是小心行事,免得……”
后面的話他可能自己都有些忌諱,聲音索性戛然而止。
趙盈卻聽明白了,撲哧一聲笑出來:“怕我再被人截殺一次?”
周衍看她那副無所謂的模樣,想想有徐冽在她身邊保護,雖說徐冽武藝高強,身手過人,確實令人安心,但尊貴如她,遇上這樣的事還是少不了受一場驚嚇。
于是有些無奈,低嘆一聲:“這天底下,秘密知道的多了,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危險接踵而至的,殿下還是小心些,總不會有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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