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刺客
趙承衍的別院有三處,趙盈是個最會享受的,一開口就挑了他京郊半山腰上的湯泉別院。
那是先帝還在的時候早就替他修建的。
據說是趙承衍年幼時身子骨弱,常年習武來健身還不夠,先帝恐怕這個嫡次子出什么差錯,是以早早地就命人在京郊妙法山修建了一處湯泉別院,給趙承衍備著。
別院里大大小小的湯泉共有十三處,全是引的活溫泉水,一年四季不斷流,最養人也最宜人。
趙承衍小氣,平素不叫人到他的湯泉別院來的,這二十多年下來,也只有他十六歲開牙建府時,先帝和太后驕縱于他,陪著他到湯泉別院住了兩日。
再后來,也只有昭寧帝和馮皇后來過一回,三年前晉王殿下騎馬摔傷了腿,也來他這兒泡過兩天溫泉,余下的便再沒有了。
趙盈他們是一大清早就動身出城的。
趙承衍的馬車行在最前面,她和宋樂儀坐在后面的馬車上,頭前高頭大馬上海坐在宋懷雍。
宋樂儀既按奈不住心里的激動,又有些怕趙承衍,左右挪動著,從出城起,就不知問了趙盈多少遍:“燕王殿下真的沒有不高興嗎?他的湯泉別宮可是沒人去過的。”
趙盈忍不住揉耳朵:“表姐你就饒了我吧,我這一路上聽你念叨,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來了。”
宋樂儀一吐舌,扮了個鬼臉:“到底是咱們元元面子大,燕王殿下如今這樣寵著你,連湯泉別院也肯帶你去,還同意你帶上我。”
“一個人去泡湯泉多沒意思,不拉上你,我還不肯去呢。”
這話說的好不驕傲。
宋樂儀伸手去拉她:“咱們能在殿下的別院多住幾天嗎?”
她也是個貪玩的性子,京城里面吃的玩的她是從小見識到大的,早就沒什么新鮮的。
這些年她也沒機會到外面去走走逛逛,是以趙承衍的湯泉別院,對宋樂儀來說,已然算是極新奇的地方了。
不過趙盈似乎也早想到了她會有此一問,煞有其事的掰著指頭給她算:“我每個月只有三天休沐日,雖說我憊懶不上朝,也沒人敢說什么,可我是新官上任,這樣總歸不好的。
陳士德的案子審結我能躲懶幾日今天是占了我的休沐日的呀。
表姐要是喜歡,讓表哥陪你多待兩天我只怕是不行了。”
宋樂儀被她一本正經的模樣給逗笑了忍了又忍,到后來實在沒忍住索性笑出聲,也笑彎了腰:“你讓我多住我也不敢我還怕燕王殿下把我打出去呢更不敢耽擱了司隸令大人當差辦事,誤了正經差事,豈不是罪該萬死嗎?”
“咣當——”
“砰——”
玩笑話才落了地,那嬌俏上揚的尾音都還沒來得及完全收住的時候趙盈來不及拉住人宋樂儀身形不穩,整個人撞在了右側的車廂上。
她左肩結結實實撞上去,發出一聲悶響,還有她倒吸涼氣的抽噎聲。
那一下撞得狠了,她鬢邊立時盜出一層的冷汗來就連鼻尖上也浸出薄薄的一層。
趙盈穩住身形才趕忙去看她,只見她捂著左肩滿臉痛苦。
趙承衍出行,是有燕王府的府兵隨行護衛的可奇怪的是刀劍聲未起。
趙盈心下了然,卻有些生氣。
劉榮給王府送信說是這兩日會有所動作可是沒說明是何時。
他就算是要動手也該提前再知會一聲!
今天本來是個好天氣,他們一行人高高興興的出城,要到趙承衍的別院去散心,偏偏劉榮這個混賬東西跳出來攪和了,現在還弄傷了宋樂儀!
趙盈咬牙切齒,下意識就要叫徐冽。
話到了嘴邊自己先收了回去。
劉榮是只身而來,所以不必燕王府的府兵大動干戈的去拿人,況且也未必是劉榮對手。
這也就是為什么車外不聞刀槍劍戟碰撞的廝殺聲。
那徐冽八成已經和劉榮交上了手的。
果然不多時宋懷雍打馬而來,沉聲叫元元。
趙盈一只手扶著宋樂儀,人往車窗邊挪了半分,另一只手撩開簾子一角:“沒事吧?”
宋懷雍面色陰郁難看,見她無恙,又問宋樂儀。
趙盈抿唇:“馬車停的突然,表姐撞在了車廂上,大概是傷到了肩膀。”
他臉色就更難看了。
但現在在城外,徐冽已經活捉了人,后面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當日趙盈放劉榮回去的那些計劃,全都告訴過宋懷雍,他心里是明白的。
可是這樣被劉榮攔了路,還傷了他妹妹,他也不可能高興的起來。
趙盈觀他神色,恐他郁結于胸,便想勸兩句:“等回了王府,表哥打他一頓也行。”
宋懷雍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既然是光天化日之下拿了人,就不能再押回王府私審了,殿下的意思是即刻回城,別院就不去了,讓徐冽押著人陪你一起回大理寺,他進宮面圣,面稟此事,余下的一切按計劃行事。”
她當然知道趙承衍會替她周全一切,看看他,又回頭看宋樂儀:“還是先送表姐回家吧。”
宋樂儀按著肩膀,沖她搖頭:“你的這件事更要緊,用不著顧著我,先送你回大理寺,我借你的車馬回家就行了。”
燕王府的馬車和永嘉公主的行駕一大清早浩浩蕩蕩出了城,這臉半個時辰都不到,又原路返回了城中來。
可有好事兒的,喜歡湊熱鬧的,發現了不同之處。
隨行護衛的隊列之中,多出一個玄衣男子,面容清俊,神情冷然,身后還押著個男人……
更有那眼尖的,或是昔年徐冽名頭最盛之時追捧于他的小娘子們認出那張臉來。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誰先驚呼出聲來的。
“那不是徐統領家的徐冽嗎!”
“真是他,真的是他——徐冽!徐小公子!”
“徐冽——徐冽——”
“徐冽不是早就叛出徐家了嗎?是個離經叛道的叛家之人啊。”
“你懂什么,人家那是有本事!”
徐冽嘴角抽動,霎時間又隱忍下去。
他最不耐煩的就是應付這樣的場面,沒意思極了。
宋樂儀最痛的時候也過去了,這會兒左肩雖然還隱隱作痛,但已經好了許多:“我記得徐冽當年考取武狀元,出個門也是擲果盈車的架勢,真沒想到這么些年都過去了,他如今在人前一露面,竟還有這樣的架勢啊。”
趙盈嘖了兩聲:“他那張臉,生來就是招人的。”
誰讓他生了張時下小姑娘家最喜歡的臉,又出身名門,又身手不凡,就算只是個庶子,那也是不影響什么的。
這就好比沈明仁吧。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沈殿臣從前并不看重他,甚至可能都不待見他,不然嫡親的兒子為什么放在老家養了那么多年呢?
但現在搖身一變,他不還是京城第一貴公子,連薛閑亭和宋云嘉的名頭都壓下去嗎?
是他生的好,更是他會演戲,把自己扮做翩翩佳公子的樣,誰也比不過他唄。
徐冽受人追捧是意料之中的。
他身上總有一股桀驁不馴,平素想讓他露個笑臉都很難,可架不住有人就吃這一套啊。
不過趙盈有些看不懂徐冽。
他如果不愿意,其實捉拿劉榮這樣的事,也不是非要落在他頭上的。
但他堂而皇之的走在隨行護衛之中,他不會想不到眼下這幅景象。
至少他是愿意站在陽光下的,在這一刻。
那先前鬧什么別扭?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依她看來,徐冽也差不多了。
正出神的工夫,大理寺府衙就到了。
宋懷雍打馬過來,把趙盈弄下馬車,又吩咐了她幾句,才借用她的車駕,帶著宋樂儀回府去的。
趙盈往趙承衍的馬車旁靠了靠:“皇叔現在就進宮?”
趙承衍面都沒露,坐在馬車里,悶悶的嗯了一聲:“看樣子徐冽是打算考慮你的。”
趙盈眼皮掀了掀,眼角的余光剛好能夠掃到徐冽站立的地方:“我早就知道他愿意追隨我,死鴨子嘴硬罷了。”
她說的沾沾自喜,又忙欸了聲:“皇叔只管回了劉榮的事就好,至于徐冽,您可別在父皇面前替我開口啊。”
趙承衍才要撩開車簾吩咐她幾句什么話,聞言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一僵,索性訕訕的收了回來:“知道,你去吧。”
他說完敲了敲車廂,長亭會意,便駕車遠去。
趙盈望著馬車駛離的方向出神須臾,總覺得趙承衍方才的語氣,是有一瞬不快的。
他又在不高興什么?
果然還是最難伺候的,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哼!
周衍和李重之聞訊出來的時候就帶了人,二人一見徐冽這樣堂而皇之的站在趙盈身旁,皆是吃了一驚。
趙盈揉著眉心,隨手指了指被徐冽扔在地上的劉榮:“先帶下去,單獨關押,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靠近他。”
李重之掌詔獄,但審問事還是歸在周衍手里的,于是他沒動,反而戳了戳周衍。
周衍會意,又上前兩步:“需要多加派人手看押嗎?”
可沒想到趙盈卻搖頭說不必:“照常收監就行了,不必再多加派人手。”
二人對視一眼,既然是她吩咐的,他們照辦就是了。
跟著趙盈當了一陣子的差,對她的脾氣和行事的確是摸索的差不多。
她是個不喜歡被人質疑,更不喜歡被忤逆的人。
交辦了什么,就算心里有疑慮,也只管照辦,要實在是過不去心里那道坎兒,問上一問也不打緊,但千萬別非要拂她的意,跟她對著干。
趙盈還有話想要問徐冽,就打發他兩個先把劉榮帶下去。
周李二人的目光就又朝著徐冽站立的方向投了投,心照不宣的吩咐人提了劉榮進大理寺,多余的話一概都不問。
趙盈叫徐冽,在他們提步進府衙,身形漸遠時,才邁開步子,上了臺階。
徐冽跟在她身后,不急不緩:“殿下是想問我,今天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趙盈腳步微頓,回頭看了他一眼,才繼續往前走:“進城時候的景象,你想到了吧?”
身后的人果然沒了聲音。
趙盈也并不催他。
大約走出去有一箭之地時,徐冽才嗯了一聲:“我這些天時常會想,燕王殿下和殿下您,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嗎?”
趙盈還是沒開口,徐冽似乎在她身后長舒了一口氣:“我想不是。無論是燕王殿下,還是殿下您,都是在為徐冽的前程著想。
我從前雖然極討厭別人說‘為了你好’,殿下知道,畢竟我自己辛苦掙來的前程,就全毀在這四個字上面。
但我也不能真的做個不知好歹的人。”
他打心眼里還是排斥旁人為他安排好的前路的。
趙盈不知道他年幼時是怎么過來,說不定從小他就在按徐照為他規劃好的那條路生活,一直到他有一天想從徐照手上“造反”,考了武狀元,結果還是逃不脫徐照的掌控。
他心里的反叛,以及厭惡別人對他的人生指手畫腳,根源全是徐照和徐家。
值得慶幸的是,徐冽是個明白人。
趙盈深吸口氣:“不急,三月之約,時間還有很多,皇叔不是徐照,我更不是,你心甘情愿追隨皇叔,不就是認準了皇叔有經世之才,這么多年只是韜光養晦,覺得你們很像嗎?
真的陪在皇叔身邊后,日復一日得,發現他和徐照絕不是一個路子上的人,就更愿意為皇叔赴刀山闖火海。
至于我嘛——三月之約,于你而言,也像是一道枷鎖。
你心里想什么我全知道,你嘴上不說,心里卻覺得我與徐照一般無二,更有甚者,我比徐照還要不如,因為我是仗著自己的公主身份在逼迫你。”
“殿下,我沒……”
他急于否認,趙盈走在前頭,卻突然抬了一只手,打斷了他的后話:“你有沒有這樣想,你心里最清楚,我說呢,咱們來日方長,徐冽,急什么?”
于是他就再沒了聲音。
拿捏人心,趙盈自問她一向都做的極好的。
她緩緩回頭,輕易就從徐冽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懊悔,而后把微揚的唇角不動聲色壓下去:“你去叫周衍到二堂見我吧,既然泡不了湯泉了,就只能做點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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