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驗證
能力非她一人所有,不過是有此野心的只她趙盈一人罷了。
趙盈唇邊的弧度越發明顯,笑意自眼角眉梢溢出。
她越是笑著,孫長仲心里才越發的沒有底氣。
趙盈一貫的行事本就叫人捉摸不透,這會兒他更叫她笑的發毛。
孫長仲渾身僵硬,繃直了脊背,站在那里一動未動,唯有眉心愈發緊縮:“你到底在笑什么?”
那咬著牙的樣子,都不必看,單是聽他幾乎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這句話,一字一頓般,也能品出一二。
趙盈笑意未減:“你怕了。”
孫長仲心下咯噔一聲。
他當然會怕!
這一年以來趙盈的行事手腕,他就在京城,如何不知?
他二十來歲的人,也在朝中供職,雖然只是閑官散職,朝中事卻也無所不知的。
何況他還有那許多的“狐朋狗友”。
平日里聚在一起吃酒聽戲,總會說起那些京中最熱議的事兒,而過去一年里,有大半都是關于趙盈。
他又不會真把她當個十四五歲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看待。
進了司隸院,囫圇走出去的,真沒幾個。
孫長仲頭皮炸了下,面不改色強撐著:“我怕什么?公主大概是搞錯了。難不成胡吃海喝也是罪過?不學無術也要受你司隸院審問?說來說去,我沒犯事兒,怕什么?”
趙盈眼皮是緩緩掀了那一下的,漫不經心的暮光落在孫長仲身上,卻要把他整個人看穿。
孫長仲下意識退了半步,抿緊了唇角一言不發。
短促的呵笑聲淡漠又清冷,但繞著這三堂房梁幾圈不散。
孫長仲嘴角剛抽動,趙盈點著手背先開了口:“這么說,是孤料想錯了。孫三公子是個極有骨氣的癡情種子。
既要給蕙香報仇,也不惜搭上自己一條命。
自毀門庭的事情你干了,做了孫家千古罪人,索性與你父兄死在一處,反倒心安理得一些。”
趙盈嗤笑著起身:“那你可以走了。”
她提步朝門口方向而去,走的很慢。
孫長仲突然回過神似的,整個人往她要走的方向橫跨過去一步,分明是攔住她去路的做派。
“怎么?又愿意聊一聊了?”
她駐足,孫長仲烏黑的眼珠一滾:“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你說呢?”
他對趙盈而言唯一的價值——
孫長仲生硬的吞了口口水:“公主有天大的本事,什么事情也瞞不過你,但我從沒想過要我父兄性命。”
趙盈雙手換在胸前,高高挑眉:“是嗎?”
她又盯著他看。
最拙劣的謊言連自己也騙不過,孫長仲本來就心虛沒底氣,面對這樣的趙盈,他更沒底氣。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是最精明的獵手。
她明明能一擊斃命,卻要引誘著獵物自己跳入陷阱中,她居高臨下的看著獵物在她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掙扎痛苦,慢慢死去。
——不,她若心情好時,也是可以放下一條救命繩索,把可憐的獵物救上來的。
得了活命機會的獵物還會對她感恩戴德,畢竟她成了那個救命恩人。
卻忘了,這一切本是她最得意的杰作。
孫長仲背在身后的手攥緊成拳:“無論是宋大姑娘的百花宴,還是我出言不遜得罪辛二公子,對公主而言,難道還不夠?”
“孫三公子是個聰明人,到了現在若還要裝糊涂,那就不必攔孤去路了。”
他不是要裝糊涂。
對于所謂父兄,他自幼便也沒什么感情。
記憶里父親更多的時候不是打便是罵,再長大一些,就只剩下了淡漠。
因為他不爭氣,做不了他心目中優秀的兒子。
孫長仲從前經常會想,都是親生的兒子,何至于此?
后來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想了。
有些人生來親情緣薄,而他大概屬于格外薄的那一類人,既然命里注定得不到親情眷顧,倒也不必強求。
他骨子里的漠然與灑脫,也從來拿表面上的紈绔與不成器掩蓋了起來。
蕙香的事情,不過是壓彎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罷了。
真愛是全完談不上的,但感情一定有。
好好的一個人,就這么沒了。
孫其和孫長明還能笑著上朝,笑著會友,根本沒把那條人命放在眼里。
蕙香是家生的奴婢,這樣的奴才就是打死了也不用償命,何況孫長明事后給了她爹娘五十兩作為補償。
貪財的老兩口,膝下還有三個女孩兒,都在孫府當差,自然沒有人會把去了的蕙香當回事,更別提追究她的死因,替她討回公道。
原來天底下有些公道,本就不存在。
人心鬼蜮,歷來如此。
孫長仲長舒口氣:“我沒有與公主裝糊涂,而是原本打算遠走高飛,至于孫家將來如何,和我自然再沒有關系。”
他終于笑出聲,是苦澀的:“但我不是徐冽,沒有那份叛家而走的骨氣,等我作夠了,孫其將我趕出家門,隱姓埋名,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之處。
我只是沒想到——”
他視線定格在趙盈身上。
她成了那個變數。
趙盈瞇了眼,眉心微攏:“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孫長仲的防備卸下,整個人輕松了不少,連聲音里的那份緊促感也不見了蹤影,“蕙香是家生奴婢,她爹娘也得了好處不追究她死因,我就算到京兆府去報了官——就憑曹大人那樣的,孫其一句話他也就不會再追查下去了。
公主該不會以為我動的是這個心思吧?”
看來癡情種還是太難得了些。
趙盈眸色又冷了下去:“那倒沒有,生于高門,長在富貴堆里的人,或許念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卻不會把個丫頭當此生真愛,為她同家里撕破臉。
你之所以背地里搞這么多事,無非是不愿再忍受孫其和孫夫人的偏心,還有孫長明的放縱。
你希望他們毀滅,但又不愿和他們一起毀滅。”
她撇嘴:“想法挺好的,被趕出家門就不算孫家人了,遠走高飛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你應該攢了不少銀子吧?”
“我每年都會攢下一筆銀子,有備無患。”孫長仲倒也不再藏著掖著,更像是沒聽出趙盈話中嘲諷,“話都說開了,我可以走了嗎?”
“把柄。”
他眼角剛垂下,趙盈朱唇微啟,悠悠吐出兩個字,叫孫長仲猛然一驚,又抬頭看來:“公主什么意思?”
趙盈眼底的冷凝未化開,是以笑容在她臉上綻放時整個人就更像是臘月里盛開的紅梅,凜然傲骨,一覽無遺。
她不說話,孫長仲便覺得那種壓迫感又席卷而來。
他搖頭:“我沒有。”
“孫三公子還是拿孤當三歲孩子誆騙了。”
他真沒有,剛才就不會驚詫。
他真沒有,也不會回她這三個字。
不打自招說的就是他這樣的。
趙盈嗤道:“把孫其的把柄交給孤,孤保證你可以安全離開京城,隱姓埋名,遠走高飛,來日你所到之處,絕沒有人敢為難你,甚至還能送你一筆銀子,你當是謝禮也好,當是孤拿你當個朋友,送你離京的禮物也罷,你不虧。”
朋友?
他可沒那個榮幸和趙盈做朋友。
孫長仲面沉如水:“公主是在逼我。”
“是啊,不然你以為孤讓奉功把你帶到司隸院是為了跟你閑話家常的嗎?”
這女人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不要臉的!
她的確是那個變數,今日情形是孫長仲意料之外的。
趙盈顯然不會信他手里沒有孫其的把柄,他說破了嘴皮她也不會信。
她現在是完全盯上了他,如果他不拿出點實際性的東西,什么遠走高飛,都是癡人說夢,趙盈不會放他離開京城的。
他這輩子都只能跟孫家綁在一塊兒,和孫其孫長明父子倆同生共死。
他可不愿意!
可問題是,他就算告訴了趙盈,之后呢?
孫長仲狐疑的目光投向趙盈:“我沒有什么資格和公主來談條件,豈不是任由公主揉搓?公主知我心思,便可借此拿捏我,以后要我做什么我不做?
今日是問及孫其父子把柄之事,明日還不知另有什么指派。
既然是這樣,我倒不如意見也不說,橫豎這輩子都要困在京城里,和孫家上下同生共死了。”
有些人慣會以退為進,而有的人則最曉得自身長處與優勢。
能和她談條件的人的確不多,連玉堂琴也沒那個資格,何況孫長仲。
趙盈反倒多出三分欣賞:“你放心,只此一件,孤言出必行,你說了,孤放你回府,往后再與這些事情不相干。”
孫長仲眉心一凜:“公主莫不是在說笑吧?我進了你的司隸院,全身而退,說出去誰信?
我今日堂而皇之的回了家,難道我父親就不會疑心我司隸院干了什么?
只怕等不到公主履行諾言送我出京那日,我就會先死在孫宅之中了。”
他對孫其的不信任到了這樣的地步,也是出乎趙盈意料之外的。
看來人家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一點也不錯。
這親父子之間都要存了你死我活的心,與天家父子竟一般無二,說來也是好笑。
孫其人模狗樣的做他的工部侍郎,他兒子卻背后搗鬼拆他的臺,他沒弄死孫長仲,孫長仲反倒想弄死他。
偏偏想害人的人,下手之前又怕被人害。
這件事就是個笑話。
“孫三公子能言善辯,你幾次三番對孤表姐不敬,就當孤是公報私仇,今日心情不佳把你弄到司隸院來恫嚇一番,這樣的說辭你倒不會了?”
趙盈又挑眉:“孤可以配合你演這場戲,一會兒叫人不痛不癢的打你兩鞭子,把你關上一夜,明日后半天再放你回府,總可以了?”
她真這么好說話?
孫長仲眼底的狐疑越發濃郁:“無憑無據就為這個動用私刑,還把我關在司隸院一整夜,公主就不怕朝臣彈劾?”
“這就不是你要考慮的事了。”
趙盈早回了官帽椅上坐著,到這會兒才肯擺手讓座:“三公子坐吧,不過丑話說在前頭,孤想要什么樣的把柄三公子心里有數,若給不了,那孤就當你方才所言皆是戲弄,你自己掂量著辦。”
孫長仲剛要坐,她陰沉的話音傳入耳中,人就又僵了一瞬。
他深吸口氣,終于坐下去,側目去看趙盈:“孫其的書房里有個暗格,他所有的密信全都在那個暗格里放著,從前和劉寄之是書信往來他都有留存,應該是給自己留了個后手。
我是十一二歲時頑劣,闖他書房偷東西去典當換錢時無意中發現的。
那時候年紀還小,也不懂這些,偷偷看過兩封信,沒當回事,放了回去。
他到現在也不知道我發現了他的暗格,不然我估計死了好多年了。”
朝臣府邸留有暗格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孫長仲方才說的是……劉寄之?
“孫其是劉寄之的人?”
孫長仲點頭:“他從前不過是借著與姜閣老的師生名分,假做姜閣老的人罷了,實則私下里早和劉寄之勾搭成奸。
我長大后回憶過那兩封信,孫其最早是因為廢妃劉氏撫養惠王而有意投靠劉家,但劉寄之老謀深算,讓他蟄伏姜閣老身邊伺機而動。
后來公主不是扳倒了劉家嗎?反正也沒別人知道他和劉寄之之間那點事,他就索性只當自己從沒有二心,如今死心塌地追隨姜閣老了。”
怪不得趙澈當是要去西北,劉家上折,孫其也上了折,她那時候就懷疑孫其或許根本不是為姜承德所用,又說不準姜承德就是這么自負不顧后果,連趙承衍也起過疑心的。
這么說來,前世西南舞弊案后,孫其牽連其中,事實上也是劉寄之和他做的計。
劉寄之那個時候是想借此事把姜承德一并拉下水的,只是昭寧帝另有想法,沒順了他心意而已。
這些人狗咬狗,還真是一出好戲。
不過孫長仲所謂的這個把柄——
趙盈面色一沉:“孤說過,若無用,你自己掂量一番。”
孫長仲臉色倏爾也變了:“他留下那些做證據給自己留后手,足可見他凡事都會留退路。
孫其從來不信我,更不器重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有這么多。
劉家倒后,那些書信他一定處理干凈是不假,可公主若能找著機會抄了孫家,他那暗格中還不知道會放著些別的什么東西,這難道——”
“孫長仲。”趙盈冷聲打斷他,“孤從不食言而肥,今次卻是你蒙騙在先。孫其的暗格里還有沒有能置他于死地之物,孤不會費心思抄了孫家來驗證,你替孤去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