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選你
幾人都是七巧玲瓏心的人精,實是沒見過唐蘇合思這等不上道的人,起先都怔了一瞬的。
趙乃明執盞未飲,笑意愈濃,將尷尬掩飾下去。
他剛要開口,唐蘇合思如有星辰大海般靈動的那雙眼閃爍光芒,視線也從他身上收回來,嬌俏的尾音朝上揚起,攔住了他話頭:“那就樂儀陪我吧,也是一樣的,我只圖個新鮮好玩。”
她說這話時已經起了身,宋樂儀眉間蹙攏,旋即舒展,也隨著她站起身來,三兩步踱至她身旁去,挽上她胳膊后回頭看了趙盈一眼。
趙盈笑著擺手,宋樂儀嘴角抿緊又拉平一些,其實還是有些不情愿的。
她真適應不來這柔然女孩兒的熱情,自問是無福消受的。
等二人手挽手出了門,趙盈才舉杯隔空同趙乃明敬酒似的點了下:“王兄趕路入京,辛苦了。”
趙乃明回了她一套動作,吃了一小口:“皇叔特意書信到彭城,把尚柔然公主這樣的好事丟到我頭上,我二十一了未有正妃,難得皇上松了口,默許了此事,我這一路上倒很有精神,不覺得辛苦。”
他還挺能開玩笑。
但趙承衍寫信送往彭城這一宗是她不知道的。
京城說不得到處都有昭寧帝眼線,他私下若與封地的王有往來聯系,落在昭寧帝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趙盈不動聲色掩去那些許詫異,青花小盞也放回了原處。
她目之所及是唐蘇合思落座之處,沒再看趙乃明:“王兄對我未來這位王嫂印象還好嗎?”
印象這種事,趙乃明只能說確實分人。
尋常女孩兒若這樣目光灼灼盯著他,再有言辭間這般不加掩飾,他八成覺得這家門風堪憂,面上未必表露,卻也打心眼里不會喜歡這樣的姑娘。
唐蘇合思卻不會。
“我知道自己是為什么進京的,自然對柔然公主印象不錯。”
趙盈唇角弧度又大了些:“得如花美眷返回彭城,王兄從前十幾年的平靜生活可都叫打破了,往后再想風平浪靜過一生,很不易的。”
誰身邊放著個敵國公主,都別想好過。
他不找事,事總會來找他。
“我自問一向與世無爭,待在彭城做我的富貴閑人,畢生所羨慕的只有燕皇叔,立志要做他那樣的人。”
趙乃明話音落下的同時,挑眉看來:“上了趙家宗蝶,做了趙家兒子,本就沒有風平浪靜的生活,又何來打破這一說?永嘉這話,癡了。”
做趙承衍那樣的人?
他野心還挺大。
執掌宗人府,萬事不懼怕。
趙承衍的底氣來自于他乃先帝嫡子,宋太后偏愛。
趙乃明嘛——他親生爹娘是指望不上的,那自然是另有所指。
“我多少年沒見過王兄,豈不知王兄竟是這世間難得活的通透之人,將來若有機會在京中久住,倒想叫王兄與我講講圣賢所言。”
趙乃明噙著笑,滿目柔情往外溢:“會有機會的。永嘉與我這么投緣,我更不愁沒機會了。”
趙盈眼睛略瞇了瞇。
果然這天底下沒有誰是真正豁達看得開的。
她觀趙乃明說話行事休休有容,矯矯不群,倒險些忘了世人多如此。
連趙承衍在內也未能免俗,何況趙乃明。
窮苦人家為生計而謀,富貴人家便為前程而謀。
她身邊這些人,諸如周衍杜知邑一流,不也是各有所圖才走到她這條路上,與她共謀來日的嗎?
趙乃明只是出現的晚了些,暫時看起來用處也小了些而已。
“王兄這趟回京,十幾年前京中故人打算去走動探望的吧?”
她聽趙承衍說起過,趙乃明是六七歲上被過繼到永王膝下的,頭前養在淮陽郡主身邊時,被教的不錯,那時似沈殿臣的大兒子、孫其不爭氣的長子孫長明一流,都還是剛剛進學的稚童,在大人們眼里,將來都是要做君子的人。
趙乃明和孫長明幼年一處玩過,跟沈殿臣的長子一起進的沈氏族學。
這實在算得上故人。
趙乃明知她話里有話,當下搖頭說大可不必:“都十幾年了,六七歲時那點交情,微不足道。
小的時候其實連什么叫朋友都弄不清楚,不過是同齡的孩子一處鬧著玩。
我是個不會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的人,同許多人玩不到一處去。
如今經年過去,幼時在京所識那些人,恍若隔世,永嘉不提,我都快忘了。”
那也就是說他立場和態度是堅定的。
“淮陽郡主呢?”
趙乃明面上才有了些情緒轉變,深吸口氣,緩緩道:“我既做了永王的兒子,郡主與我這一世的母子情分,在十幾年前便就斷了。
我回了京,燕王府和晉王府都要拜訪,淮陽郡主是姑母,自然也要拜訪走動。”
話到后來,他神色恢復如初,又做回了那個不矜不伐的趙乃明。
試探是要有個度的。
何況趙盈本來也不是為了試探他這個。
她指尖點在桌案上:“常恩王兄是想選擇澈兒?”
趙乃明笑而不語。
他眸色是清亮的。
那樣的眼神,太過專注了些,容易讓人沉溺其中。
所幸趙盈是個極穩得住心神的人。
她稍別開臉,又去端那杯已經溫涼的茶。
“永嘉,茶涼澀苦,換一杯吧。”
她說好,茶杯放回去,趙乃明提了同樣的青花圓肚壺,換了一只新的茶杯,給她添滿,而后指尖推在茶杯邊緣,朝著趙盈身前方向推過去。
他手長腳長,倒有了這樣的優勢。
明明坐在趙盈對面,卻足夠把茶盞送到她面前去。
趙盈抬手,素凈纖長的手指剛要觸碰到茶杯時,趙乃明朗聲直言道:“燕皇叔跟我說的是,選你。”
唐蘇合思換了人纏。
趙乃明在京中有舊邸,那是最早的永王府,住了沒有幾日永王去了封地彭城,但府邸一直保留了下來。
昭寧帝御極之初雖然雷霆手段處置永王,府邸卻和雍國公府一般無二,就一直放在那兒。
早些年間趙乃明回京來,都是提前派人去收拾干凈住進去,工部和內府司也會著意添些東西進去。
今次他為和親之事被傳召回京,昭寧帝早有安排,是以宅邸眼下是干干凈凈,甚至可以說是……煥然一新。
門口的兩尊石獅子被仔細清洗過,透出往日威嚴。
永王府的匾額也是新換上去的,鎏金瘦金體的字,出自昭寧帝之手,他認得出。
波瀾不驚的那雙眼斂去陡然升起的厭惡情緒,烏黑而有卷翹的睫毛輕掃下來,在眼上掃出一片陰影。
唐蘇合思抄著手站在他身旁,她身量比中原女孩兒都要高些,個頭竟能到趙乃明鼻尖處。
她歪著頭指那塊匾額:“你封常恩王,王府的匾額不應該是四個字嗎?”
她所識中原文字不算多,趙乃明也有些吃驚。
聽趙盈說爾綿頗黎頗通中原文化,席間唐蘇和思說他教過她不少,這……
他低頭看她:“公主不識這幾個字?”
唐蘇合思難得紅了臉:“我認識的中原字不多……”
小姑娘似乎有了局促感,好看的眸子也不敢再看他:“以前從沒想過我會和親入齊,阿哥教我的時候我總不認真聽,大多嬉鬧過去。”
趙乃明卻笑了:“那匾額上寫的是永王府。”
他神色與音調一如之前,唐蘇合思才松了口氣,又抬頭看去:“怎么是永王府?”
問完還沒等趙乃明回答,她自己先哦了一聲:“永嘉公主說過,你是過繼到先永王膝下的孩子,你們皇帝陛下重新冊封你為常恩王的。
常恩常恩,是時常感念皇恩的意思嗎?”
她再怎么有口無心,也總歸是口無遮攔了。
趙乃明頭疼。
趙盈說得對,娶了這柔然公主,再想平靜過日子太難了。
別人不找他麻煩,昭寧帝也不找他麻煩,唐蘇合思這張嘴就能帶來不少麻煩了。
他沒理會這句話,只是同她解釋道:“我們齊人講究的是出嫁從夫,公主和親入齊,今后自然也是齊人,不該再稱皇上為‘你們皇帝陛下’了。”
唐蘇合思竟十分受教,乖巧說知道了,跟在她身后的婢女看來驚詫不已。
婢女的神情落入趙乃明眼里,他笑的越發溫柔。
不過提步要進府時,還是把唐蘇合思給攔下了。
唐蘇合思心心念念要到他住的府邸看一看,突然被人攔在府門口,當即拉下臉來:“常恩王爺這是什么意思?”
趙乃明背著手轉過身,其實不需要低頭,只是眼神略向下掃來,便能把她那張小臉收入眼底。
他又退了半步:“齊人還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公主隨我一路自云逸樓到永王府,可以了。”
唐蘇合思黑著臉:“常恩王爺是趕我走?你果然討厭我?”
“公主若對我的府邸感興趣,可以讓你兄長帶你來,有你兄長陪同,我自然款待。”趙乃明的語氣始終是輕柔的,與其說是趕人,不如說是在哄人,“原本我該送公主回驛館去,卻只怕頗黎王子有所誤會。
公主生性純善,是極討喜的性子,我并不討厭公主。”
唐蘇合思學他那個樣子,也把手背在身后。
不過她沒往后退,反而近前了半步去。
她身上擦了什么香,一靠近香味淡淡,趙乃明晃神之余又深吸一口,是奶香味。
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奶香味。
他喉嚨一滾,只覺頭皮發麻,要再退,偏又生生忍住。
似是舍不得這味道,又仿佛怕這姑娘越發欺身上前。
唐蘇合思從他面上沒看出他目下的緊張,實在是他遮掩的太好,她又慣不會揣摩人心的。
“永嘉公主支開我,和常恩王爺說了什么?”
趙乃明眉心蹙攏:“自然是閑話家常,我和永嘉也十幾年沒見了。”
唐蘇合思嘖聲:“那常恩王爺覺得永嘉公主生的好看,還是我生的好看?”
這小蠻子真是——!
趙乃明不得不承認他心緒叫撩撥的一蕩,到底還是沒忍住,退了那半步,一只腳都跨進了府中去了。
他再去看,唐蘇合思卻像是認真在問這個問題的。
聽聞柔然習俗……他嘖了聲:“永嘉是我堂妹,公主,齊人沒這個習俗,齊人講究的是同姓不婚。”
唐蘇合思眼角綻放開的笑意襯得她越發似烈日驕陽,燦爛而又耀眼奪目。
她往后退三步,就站在臺階邊緣處。
趙乃明下意識伸手,怕她踩空掉下去,手臂剛動,心頭悸動壓了下來,自己的左手握著右手手腕,就怕自己管不著那只手一樣。
他小動作沒逃過唐蘇合思的眼:“常恩王爺,關心人是要表現出來的。
不過齊人是不是也講究君子之風?阿哥好似這樣與我說過。
常恩王爺大抵就是阿哥口中那樣的君子,那我便最喜歡你們中原的君子。”
她學宋樂儀和趙盈那樣的女子禮,雖然笨拙,做的不到位,卻憨態可掬,可愛的緊:“我明天一定再來,常恩王爺不能再不叫我進門了。”
她來去都是風風火火的,趙乃明剛想說派兩個人送她回去,她已經領了婢女走遠,想著她身邊既遠遠地跟有柔然武士,安全自沒問題,也就作罷了。
他無奈搖頭,轉而吩咐身后小廝:“我記得南市有家鋪子,會制柔然茶點,你明日一早去買些回來。”
而那頭唐蘇合思領著婢女大搖大擺出長街,婢女真如她所言,未見得有多恭謹規矩。
這會子只有她們主仆,還有跟在身后的三五武士,婢女小碎步踩得快,追上去些:“公主不是最不喜歡頗黎王子講中原人的規矩道理嗎?這位常恩王一口一個齊人講究掛在嘴邊,公主倒聽他絮絮叨叨的。”
唐蘇合思腰間的荷包里塞了好些糖塊兒,掏了一塊丟過去:“我就喜歡聽他講,你不覺得他聲音很好聽嗎?真是不懂欣賞。”
婢女眼角抽了抽,嘴角也撇了撇,倒是沒再說這個,只又問她:“公主明天真的還來嗎?我怎么覺得常恩王爺不希望您來啊?”
唐蘇合思腳步一頓,人已經出了長街口,轉身回去看,坐落在長街正中的永王府門前早沒了那人身影。
她看了會兒,一時笑吟吟地:“他早晚會盼著我來,你等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