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崔氏舊聞
隔天高氏領著崔晚照進宮謝恩,廣寧侯府又備下宴席。
頭天后半晌的光景已經往各家去下過請帖,至于宴上許多事宜,自然有高氏操持打點。
不過這不是正經的大宴。
崔晚照做了侯府名義上的養女,又得了恩賞,依照朝廷慣例,正宴是要設在七日后,那才是正經八百以侯府名義擺的宴席,遍請百官及京中勛貴,其實不過又是一場煙花風流,籠絡人心的把戲罷了。
廣寧侯最厭煩這個,所以也都丟給高氏去操持。
至于今日小宴,自是崔晚照個人名義送出請帖,入席便也只有各家貴女與郎君,是孩子們一處吃喝玩樂的消遣。
高氏不出面,崔晚照想著宋樂儀的宴上都有人敢鬧事,多少有些害怕,還是叫人去了一趟宋家,請了宋樂儀先來幫忙。
小宴清雅,崔晚照面面俱到,把人都照顧的不錯。
席間唇齒相譏的還是有,真正鬧事的卻不見。
畢竟趙盈還坐在席面上,盡管高氏以清源縣主的名義給袁如月等人也送了請帖,她們也不敢再生事端。
宋樂儀看人吃癟就心情好,心情一好便多吃了好幾杯酒。
結果等到酒過三巡散了宴,她就吃醉了。
崔晚照原說把人留在侯府小憩,好歹叫她醒醒酒再回家去,趙盈卻說不用,也不假他人之手,親自上手把宋樂儀攙扶起來,叫她半個身子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薛閑亭站在一旁就冷眼看著。
辛程看她實在吃力,剛要上前,被薛閑亭一把按下來。
他心生狐疑,就聽見趙盈叫王兄。
趙乃明手上折扇又換了一把,這一把的扇骨是青玉制成。
他晃著折扇緩步來,唐蘇合思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趙盈沒說話,趙乃明也還沒來得及開口,唐蘇合思咦了一聲:“席間酒水那樣寡淡,樂儀這是吃醉了嗎?”
這……
趙盈身旁的徐冽橫去一眼,懶得理她。
趙盈感覺到靠在身上的人要動,于是越發攥緊宋樂儀手腕:“表姐雖吃多了酒,卻不肯回家,方才跟我嘀咕著要吃橋頭胡記新鮮出爐的云片糕,王兄領我們到王府坐坐吧?”
橋頭胡記就緊挨著永王府那條長街,從長街口出來朝左拐,走不出一箭之地就到地方。
趙乃明折扇一合,還是那副溫文儒雅的模樣,就應了一聲好。
唐蘇合思想了想,扯了下趙乃明袖口。
趙乃明才側身把路讓開要讓兩個姑娘先行,袖口被人扯動,回頭看唐蘇合思。
小姑娘仰著頭,眼巴巴的望著他。
他笑意更濃:“你也想吃嗎?”
她卻搖頭說算了:“我今兒也酒足飯飽,先回驛館去尋我阿哥了,可說好了明兒還陪我去套圈兒的啊。”
徐冽才終于又看了她一眼,神色復雜,僅僅一眼而已,又匆匆挪開了目光。
出侯府登車,趙乃明想了想,還是上了趙盈的馬車,他自己那駕車留給了唐蘇合思,吩咐趕車的小廝好生把人送回驛館去不提。
等上了車,先前一直歪靠在趙盈身上借力,本該醉醺醺模樣的人坐直身子,眼神澄凈,哪里有半分吃醉的模樣。
不過小臉兒紅撲撲,要是裝裝樣子,的確像是酒氣上頭的樣兒。
趙乃明的折扇敲在手心上:“這是做什么?”
趙盈一面揉著肩膀一面回他:“我讓徐冽去孫府了。”
他眸色一沉,沒了后話。
這事兒要從前些天他聽了趙盈的話等孫家門說起。
孫長仲他是見著了,人沒什么大事兒,只是摔斷了腿。
據孫長仲自己說是為了溜出府,半夜跑去翻自家墻頭,結果他也沒料到孫長明看犯人似的盯著他,被抓了個正著,而且孫長明也有壞心眼子,偏偏等到他半夜三更爬上了墻頭之后,才帶著人站在墻根兒底下猛然出聲嚇唬他。
他不經嚇,從墻上掉下來,當場摔斷腿,五臟六腑都覺得移了位,養了兩三日才算好些,只是這腿是傷的徹底,沒法子走動。
至于趙盈讓他探查的那件事,為著在孫府內,恐隔墻有耳,他拉著趙乃明的手,在趙乃明手心里寫下一個“有”字。
孫其的書房有能要他命的東西,那東西對他而言是護身符。
趙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就算要對孫家下手,抄孫其的家,她總要提前心里有數。
前世七月福建澇災,西南舞弊案是到了十一月底才爆發出來。
她不想眼看著這些災禍再次爆發,是以不會從這上頭往孫其身上牽引去。
何況西南舞弊案中同孫其有所牽連的人,已經被她抄家殺頭。
這就是為什么她要在昭寧帝面前攬下清河崔氏這件丑事的原因。
可她要知道的是,那個度應該在哪里。
得見孫長仲一面才行了。
趙乃明眼神晦澀,說不上情緒如何:“貿然把人弄出府,被發現了怎么辦?他現在可瘸著腿,總不能是自己溜出來了吧?”
趙盈整個人靠在車廂上,笑著說沒事:“舅舅提著孫其去清寧殿了,孫長明今天也會外出赴宴,至晚方歸。徐冽辦事王兄放心,沒人會發現他,就更不會有人發現孫長仲被人帶出了府。”
她算計好的。
“宋尚書……在御前參了孫其?”
一個吏部尚書,要是把工部的侍郎給參了,那不能是小事。
趙盈面上卻淡淡的,真是不當回事兒的態度:“是云嘉表哥發現去年整修麟芷殿時工部的賬不大對,但這不是他職責所在,他告訴了戶部的大人,當時除了內府司之外,工部正好是孫其主持,當然要找上孫其。”
這里面的事兒可多了去。
趙乃明雖遠在彭城,六部差事他卻也是知道的。
各司其職,這里頭有宋昭陽什么事兒?
除非是……
趙乃明忍不住扶額:“永嘉,你是一早知道此事,隱忍不發,還是剛查出孫其在工部賬上動手腳,又伙同戶部的大人們分贓的?”
趙盈笑而不語。
她自是早知曉。
宋云嘉在戶部供職,卻并非為她所用,她也沒打算招惹上宋云嘉,所以是別人放出的消息,“恰巧”叫宋云嘉聽見。
他那人就這德行,說是各司其職,實則不然。
既然說的有鼻子有眼,他人就在戶部,想了法子去驗看,孫其到底動沒動手腳一看便知。
“是云嘉表哥自己查到的,他性子沉穩,不會做出越權之事,所以上報戶部的大人們,那些人陽奉陰違,不敢開罪他,一面說會調查,一面想方設法把賬面再做平,云嘉表哥是忍無可忍,才告訴我舅舅的。”
趙乃明一臉的不信。
趙盈卻坦坦蕩蕩。
宋樂儀狀似吃驚:“你可沒跟我說這事兒,我都不知道我爹還插手到戶部與工部的矛盾里去。”
趙乃明拿眼角的余光瞥她一眼。
趙盈搖著頭說不是:“這怎么能算是戶部和工部之間的矛盾呢?舅舅是吏部尚書,考評政績也是他職責所在,這個事兒算不上他越權,況且是云嘉表哥找上的他,也不是他先貿然干預兩部事務。”
趙乃明唇角往上揚,越發覺得眼前的小姑娘深不可測。
到六月她要行及笄禮,也不過才剛剛十五歲,就能不動聲色部署一切了。
他料定宋云嘉是被她玩弄鼓掌之間而不自知,于是嘖聲:“幸好我聽了燕皇叔的話,而不是與永嘉你為敵。”
沒人知道徐冽怎么把人弄出來的,但看孫長仲那個鬼樣子,大約也不是多客氣。
他傷在腿上,行動不便,徐冽要是小意溫柔,仔細看顧他那條腿,他現在也不至于白著一張臉哎喲喲的發出陣陣慘叫。
趙乃明和趙盈她們二人在門口駐足,面面相覷。
屋里只徐冽和孫長仲二人,這聲音真是有些……離譜啊。
他上手去推門,陽光灑進屋中去,趙盈看徐冽面色不虞的快步迎出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徐冽好像真比剛回京那兩天老實了不少,本本分分的往她身邊一站:“他身體不行,太嬌病,我沒碰著他那條傷腿。”
孫長仲一聽這個連疼也顧不上了,恨不得跳起腳來叫囂:“沒碰著?你是怎么把我提出侍郎府的你心里沒數嗎?我是雞崽子嗎?你拎著我飛檐走壁?”
那場面,大概很好看。
宋樂儀腦補一場,差點兒沒忍住笑出來。
趙盈戳了她一下,她才收斂起來。
徐冽冷冰冰剜孫長仲,沒理他。
孫長仲看好像真的沒人愿意理他這茬,訕訕的摸了鼻尖坐好了:“本來我就要靜養兩三個月,現在好了,床上躺半年吧我。”
“躺半年不好嗎?”趙盈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往側旁坐過去,沒上主位。
趙乃明想了想,還是把主位空了出來。
趙盈當沒看見,視線定格在孫長仲身上:“如果孫家在這半年之內出事,你在家里養傷,怎么遠走高飛呢?”
孫長仲臉色驟變:“殿下當日說過——”
“我從不食言而肥。”她冷睨一眼,打斷他,“所以你養傷養病正好,有傷病在身,又為心愛的丫頭之死傷心郁結,一病不起,一命嗚呼,這樣不好嗎?”
孫長仲聽不明白她在說什么,只是那一命嗚呼四個字入了耳,他本就因疼痛而慘白的那張臉,更嚇得白了三分,幾近透明。
趙乃明也沒明白:“永嘉?”
照理說,在這整件事情里,孫長仲怎么也算是幫了大忙的,且未與她有任何利益沖突,她總不至于殺人滅口。
趙盈眉眼間的冷肅松懈下來:“怕什么?又不會真的殺了你。”
可她……
孫長仲吞了口口水:“殿下打算怎么安排我的后路?”
趙盈不答反問:“孫其的書房里有什么?”
“殿下,我……”
徐冽冷著臉叫他:“殿下問什么,你答什么。”
他打不過徐冽。
他全須全尾的時候都在徐冽手上走不過五招,傷了一條腿就連半招也不行了。
“那個暗格里放了很多書信,我看過,只有三五封是對殿下一定有用的,大體內容就是……”他倒不是猶豫,只是在仔細的回想那信上內容,聲音乍然頓住時,倒沒有人催他。
可后來孫長仲把這屋里眾人一一掃量過,突然叫殿下:“我能只和殿下一個人說嗎?”
趙盈嗤笑:“裝什么神弄什么鬼,孫長仲,你拖著這條腿,應該不太方便自己一個人走回家吧?”
“崔釗行那個大兒子,并不是崔高氏所生的,而且他今年本該是十八歲,并非十七。
孫其暗格中信中,崔釗行寫給他的第一封信上就交代的清清楚楚——”
這故事說來也不算十分長,且孫長仲得知的一切也都是從信中而來,細枝末節未必清楚。
十八年前,先帝生母孝仁太后薨,崔釗行的外室卻在國喪其間有了身孕。
那個時候崔高氏只剛生下崔晚照還不到一年,但崔釗行和她成婚已經有兩年多,一直沒能得個兒子,所以他十分舍不得讓外室落胎。
后來胎兒漸次成型,崔釗行請了大夫診脈,的確是個男胎兒,他把大夫扣在外室宅院中日日請脈,等到孩子平安降生后,殺人滅口,拋尸荒野。
那個孩子就是他現如今的長子,和崔氏夫婦一同被押解進京的清河崔氏嫡長子崔慈之。
國喪其間懷上的孩子是見不得光的,被人察覺就是殺頭的大罪,崔釗行那個外室當時并不知道他殺大夫滅口的事情,所以仗著這件事跟他鬧,非要崔釗行抬他入府做妾。
崔釗行心狠手辣,一劑毒藥送了那女人歸天。
兒子他舍不得害,崔高氏又最是個懦弱沒主見的,縱使惱恨,可一則大概怕他也毒殺自己,二則崔慈之的身世一旦暴露,她也要跟著崔釗行一起倒霉。
竟也就這樣糊里糊涂接受了崔慈行的存在。
崔釗行為萬全,在一年國喪期滿之后便對外宣稱崔高氏有孕,而后以靜養的名義,把崔高氏送去了陪嫁的莊子上,之后從鄉野間買來一個嬰孩,待到崔高氏“生產”之日,便“生下”那個男孩兒來。
故事大概其聽了個明白,宋樂儀聽了個膽戰心驚。
人命對這些人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她想起那個被崔釗行買來瞞天過海的孩子,眼皮突地一跳:“那個孩子,后來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