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臣告退
刑部大門口被人放了密信,這種事兒少見,更古怪。
一大清早估計是天蒙蒙亮時人就來了,所以當差的誰也沒留神有人往來過。
通常情況下嚴崇之都會到部里很早,那天早上也不例外,所以那封密信是他第一個發現的。
信上寫了什么,他看過后只是皺了皺眉,過后沒太放在心上。
可這之后有三五天,事情漸次鬧開,他才回過味兒來,覺出不對。
趙盈點著手背,面無表情的聽他把事情來龍去脈說過一遍,問道:“所以早在三五日前就有人給刑部送過密信,提醒嚴大人福建官員沆瀣一氣,貪墨了兩年前的修河款項,但是嚴大人沒放在心上?”
依嚴崇之的性子本干不出這樣的事,實在是那封信寫的模棱兩可,他才會當做是惡作劇。
但是萬萬沒想到,之后這三五天,朝中重臣府邸門口都會收到類似的密信,就連徐冽這個才剛算有了點起色的大將軍也收到過。
而且更巧的是,徐冽收到的那封密信上,點明了福建總兵貪一萬八千余兩,福州知府貪一萬三千余兩并名人字畫稀世珍寶不計數。
一直等到傳的有鼻子有眼時,徐冽在太極殿上上了道奏本,把事情鬧到了御前。
那會兒眾人才明白過來,原來不只是他們府上收到過這樣的密信。
嚴崇之也才意識到事情可能不太對勁。
昭寧帝散了朝就把沈殿臣等人和戶部尚書并兩位侍郎傳入清寧殿議事,嚴崇之則是一路直奔司隸院尋趙盈而來。
這會兒被她質問到臉上,嚴崇之更是汗顏:“因大齊有定律,首告有功者,一旦查實,皆是要論功行賞的,無論金銀財帛還是官位權勢,諸如此類,總有好處可得。
所以那封密告信突然出現在刑部大門口,但數日不見首告之人,臣便沒有放在心上,只當做是無知小兒的惡作劇……”
他聲音漸次弱下去,顯然并不那么理直氣壯。
趙盈心下嗤笑,面上表露的倒沒那么明顯,瞥他一眼:“父皇既召沈閣老他們清寧殿議事,此事總會有個說法,現在文武百官幾乎都收到過同樣的密信,徐冽的將軍府,我舅舅的尚書府,還有戶部尚書府都有指名道姓的告發,嚴大人也不必太耿耿于懷。
不過此事若是真的,按照告發名單看來,福建全省官員也沒幾個是干凈的,還有那個福州知府——”
她捏著眉骨回想了下:“兩年前向朝廷上折,請朝廷撥款修理河道,加固大堤的,就是福州知府吧?”
嚴崇之說是:“福州府地理位置重要一些,所以他在福建雨季之期上折請求朝廷撥款修理河道,戶部和工部的人翻閱舊檔,福州府的河道和大堤的確已經有長達七八年未曾修理加固過,便奏內閣知,御前議事,擬定之后,當即撥款。”
這其中種種,趙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前世七月初時福建發大水,就是因為五六月份多雨水,降水多,年久失修的河道和不曾加固的大堤不堪承受,一夜決堤,沖毀良田無數,致使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災情爆發之后福州知府還要欺上瞞下,把災情一壓再壓,生怕吏部考評政績時影響到他的前程,卻沒料到壓出一場疫病來。
疫病一起,他還不知及時上報朝廷知曉,因疫病而死的草草焚燒尸身,與之接觸過的甚至活埋了兩百多人。
及至后來州府中大夫束手無策,疫病大面積爆發,蔓延至福建全省時,他已經控制不了局面,而福州府的災民也有在他手底下逃竄出省,一路直奔上京而來者。
至此,才將福州府決堤后發生的一切鬧開,因此而牽扯出兩年前福建官員聯手侵吞修河款的事情。
“我翻閱過工部檔案,據工部記載,兩年前自戶部出庫撥給福州府修理河道的款項共計二十七萬兩,等到福州府再擬折回京,報給工部的花費最終是三十九萬六千余兩,這一項上超出原本預算的十二萬兩還要多。”
趙盈聲音是沉悶的,每一個字都砸在人心頭,直如雷雨欲來前的陰悶。
嚴崇之身為刑部尚書,對戶部和工部的事情不會了如指掌,但這件事情他是有印象的,便接了趙盈的話過來:“所以兩年前年底對賬那會兒,工部所有的開支比年初預算多了一百多萬兩,其中本就有給福州府修河道這一項,為此工部和戶部御前議事時還吵吵鬧鬧,不成體統。”
他仔細回想,不免皺眉:“工部說這是修河道,關系民生百姓,戶部卻說超出預算十幾萬兩的銀子,加固修理又不是重新修建,其中有些錢本來就是記錄不明。”
御前議事趙盈知道的就不如他多了。
聞言她眉心一動:“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沈閣老和姜閣老看實在不像話,打了個圓場,叫戶部簽了票擬,此事就此作罷了。”
趙盈就嘖了聲。
那會兒戶部和工部都有姜承德的心腹,說是為他所用的兩部一點不算過分,他手底下的人不對付,在御前吵起來,他打個圓場遮過去很正常。
沈殿臣可真有意思,這么大的事情他也敢不查問清楚就叫戶部簽票擬。
“嚴大人在工部可有說得上話的朋友嗎?”
嚴崇之不明白她的意思:“工部右侍郎溫之衡和臣是同年同鄉,自然說得上話,殿下要做什么?”
“你以為我要私查工部舊檔?或是私自調查兩年前河道款是否被侵吞?”趙盈挑眉望去,雙手換在胸前,略微欠了欠身,好整以暇打量著他。
嚴崇之沒吭聲。
看來朝中眾人都忽視了此事。
畢竟七八年沒有加固修理過的大堤與河道,也還是堅挺的撐過了這許多年,從未發生決堤之災。
即便是在貪墨案鬧開之后,這兩年間也沒有出過事,所有人都大意了。
還只當這不過是一樁貪墨案,和陳士德章樂清那些人并沒什么不同之處。
這些人久居京城,在天子腳下享福太久,早忘記了人間疾苦四個字。
趙盈笑不出來,臉色看起來就相當陰冷:“修河款被貪污克扣,河道誰來修?大堤誰來加固?現在是四月,等入了五月六月時福建多暴雨,我沒記錯的話十三年前就曾經發生過暴雨決堤的災情,嚴大人說我要做什么?”
“這……”嚴崇之結巴了一瞬,驚訝于趙盈所關注的地方與眾人皆不同。
朝中百官現在的目光全都在福建官員的貪污案情上。
要查,要徹查,尤其是密告信里被指名道姓提出來的,福建總兵,福州知府和通判,往下還有懷安、寧德、古田等六個縣的縣令,往上……再往上,還不知是何人。
朝廷會派何人前往福建坐鎮,徹查此事?
是會點到即止,還是一查到底,朝中大巨也不放過?
卻沒有一個人考慮到,年久失修的河道和大堤,還能不能撐得過福建今年的暴雨季。
嚴崇之騰地站起身來:“臣明白了,臣這就去找溫之衡,讓他上折奏明皇上,盡快擬出個法子來。”
距離福建暴雨季只剩下一個月,短短一個月內加固大堤未必來得及,但是能做多少算多少,提前防災也好過真等災情發生后措手不及要強上不知多少,何況工部的人總會有辦法。
嚴崇之匆匆離去,周衍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等著他走,反正來的很是及時。
偏偏他人才剛上垂帶踏跺,身后就響起了徐冽的聲音。
他渾身一僵,回頭看,表情復雜,干巴巴的笑著叫了聲徐將軍:“又翻墻進來的嗎?”
青天白日翻墻進司隸院,真沒人發現他嗎?周衍對此表示疑惑,且疑惑了好多次。
趙盈在屋里就聽見了外面說話的聲音,咳嗽了兩聲,兩個人才沒再寒暄,一前一后的進了門。
徐冽面不改色的翻司隸院的墻,她已經說過他好幾次,他也不聽。
朝廷的三品安遠將軍,成天沒事干跑來司隸院翻墻,真讓人發現了算什么?
“你打算什么時候堂堂正正走一次正門?”
徐冽挑眉,見過禮就往一旁坐過去。
周衍覺得有些尷尬。
他無聲嘆氣往徐冽對面坐下之后,倒沒多看她,側目朝趙盈望去:“殿下之前只吩咐我們做事,不叫我們多問,但我還是一直沒想明白,殿下怎么會突然想起來整肅福建官場呢?”
趙盈既然做了這件事,早就想好了萬全的說法,也不會讓誰察覺出端倪來,即便等到七月福建還是會發大水,他們也不會懷疑她有別的盤算。
這會兒周衍問,其實正問到她心坎兒里,于是她噙著淡淡笑意:“在京城的時候有陳士德,去了揚州府揪出一個章樂清,你猜福建官場能干凈到那里去?”
她靠在椅背上,托腮看他:“我的確是之前就有這個心思,但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暫且沒理會這些的。
工部和戶部的舊檔我是都查過,兩年前福州府修河道,最后銀子比戶部預算多了十幾萬兩,工部也沒個交代,不了了之。
但凡有這種事,這些為官的都干凈不到哪里去。”
徐冽眉心是攏了一下的,在周衍看真切之前舒展開:“所以殿下這個時候把事情鬧大,是因為……工部?”
崔釗行應該在五月就會被押解入京,到那個時候福建官場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皇上也該有個決斷了,其實一切都剛剛好。
等人送進司隸院,從他挖出孫其,而孫其作為工部侍郎,再牽扯上福建官場貪墨,這里面就總有說道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可是福建的事情,殿下沒有想過親力親為嗎?”
趙盈的笑僵了一下,愣怔須臾就又笑出了聲來:“我為什么還要親力親為?”
“因為在揚州府的時候殿下盡得人心,百姓跪送的場景殿下肯定忘不了吧?那把萬民傘不是還擺在殿下的書房里嗎?”
徐冽聲音是極平穩的,他也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似乎只是為了勸說。
趙盈越往后面聽,才越發明白了他說這話的意思:“你是希望我去,而不是讓父皇隨便派個什么人去福建。”
徐冽喉嚨動了一下,周衍這才回頭看他。
他好像也有猶豫,但到底堅定了心里想法:“我只是覺得這案子真的這么要緊,除了殿下,誰去我都不信。”
雖然他根本就不知道,這究竟是子虛烏有,還是真有其事。
畢竟殿下到現在也沒跟他們說清楚,那些告密信,還有那些被提到了信上來的福建官員,她到底從何得知,難不成一切都只是猜測嗎?
他堅信的是殿下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情。
趙盈卻笑呵呵的,只不過那笑意叫人看來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樣。
徐冽不是不明白,怕她太生氣,先哄了兩句:“我知道說這話不妥,近來不妥的事情我做的也有些多,殿下心里應該不高興了吧?
但我相信殿下,沒有把握殿下不會把事情鬧的這樣大。
福建一省,自上到下,干干凈凈的恐怕沒有幾個。
對我而言,那些人死不足惜,可憐的都是福建百姓。
這朝中……可信的人,可能也沒幾個吧。”
徐冽不單單是為這個。
他也想著去一趟福建,她能再得人心,建功立業不都是這么回事。
只是她恐怕要辜負他的這份心——徐冽是真的認為她骨子里是純善之人,這可實在是天大的誤會。
“徐冽,去揚州府是迫不得已,我根本就不是為了得百姓愛戴才去的,調查揚州官場也不是為了給百姓謀什么福祉,那都是我的私心,明白了嗎?”趙盈心里雖然在嘆氣,嘴上卻根本不留情,“你啊,別老覺得我是個好人。福建官場骯臟與否,我都不會摻和進去,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又在朝中告假?”
“殿下——”
“夠了。”趙盈冷淡打斷,“其余的話我不想聽。至于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你現在能在御前行走,可以自己去御前回話,不用跟我說。”
徐冽唇角拉平,幾不可聞也嘆口氣:“殿下是因為我剛回京時候犯的糊涂才這樣嗎?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幾件事,僭越之處不少,但現在真不是。
不過殿下既然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我當然聽殿下的。
殿下想留在京中坐鎮,那這是我多嘴了。”
他又想了想,索性站起身來,很是恭敬的朝趙盈一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