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引蛇出洞
姜府·書房
楊潤哲進門才把兜頭罩下來的帷帽摘掉,露出一張滿是精光的臉。
姜承德面色凝重坐在書案后,面前有一張鋪開的信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他眼神并沒有落在信紙上,顯然是早將信上內容看過不知多少遍。
楊潤哲正要開口跟他見禮,姜承德那邊一抬手:“你出京一趟,去辦件事。”
“閣老,我現在有了功名,且是軍中人,擅自離境,要是被人察覺……”
他聲音收攏起來,戛然而止。
“事急從權,京城一切有我替你打點,你悄悄出城,辦完事快馬加鞭趕回來,這些天只當你閉門謝客一概不見人就是,好在從南境回來之后你原本就走動不多,也不會引起人的懷疑,除非是……”
想起信上內容,姜承德神色又難看三分:“派去清河郡處理莊家人的那些人失手了,莊家的人現在落在趙盈手上,正在被送回京。
徐冽在這個時候出城,說是到玉安觀去小住,替趙盈祈福,真把人當傻子糊弄。
我也派人去玉安觀探過底,徐冽確實不在。”
楊潤哲瞳孔一震:“閣老是說,徐冽一路往清河郡去迎莊家的人了?”
那還讓他去?
他莫名打了個哆嗦:“莊家的人已經落到永嘉公主手里,她肯定就知道了當年的事情,不然怎么可能暗中派人保護莊家人?
她知道真相,就肯定會對閣老起疑,說不定連我的一舉一動也都落在她眼中,閣老,我現在不能出城啊!”
這些道理姜承德何嘗不知道。
但事到如今他還能怎么辦?
所有的這些事情全是沖著他來的。
福建的事情怎么會一夜之間鬧開,他不止一次懷疑過是趙盈手筆,但沒有證據——就算有證據證明是趙盈搗鬼,難道他能跑到皇上面前控訴趙盈掀起風波?
目無王法,以修理河道加固大堤為由從朝廷撥走修河款,然后侵吞掉的,的確是他。
“孫其這些日子已經很不得圣心了,莊家的人一旦活著進京,趙盈都不用撬開崔釗行的嘴,但憑他們就能置孫其于死地。”姜承德捏緊了拳頭咬著后槽牙,“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快去快回,盡早解決這件事,之后的麻煩,我來解決。”
楊潤哲下意識往后退了小半步。
他從前身在江湖,不受拘束,后來投姜承德麾下,這些年凡事都聽姜承德
的,但現在好像不太對勁。
他只是對朝堂政務不大了解,但并不是一竅不通,而且這里頭還有人心和利益。
姜承德現在不舍棄孫其是因為孫其做了他心腹這么多年,朝野上下無人不知,孫其是他的人。
孫其做過的那些事,姜承德現在只能替他來善后。
他呢?
他出身是假的,真出了事……
楊潤哲不寒而栗。
他跟著姜承德這么些年,突然發現其實連自己的出身都是假的。
他是能被舍棄的那個。
姜承德銳利的目光投過去:“你也想造反嗎?”
瞧,多狂妄的語氣和態度啊。
楊潤哲眉心攏了下:“閣老,我另外安排人……”
“那是徐冽!”姜承德拍案而起,堵了他后面的話,“你派什么人去,能在徐冽眼皮子底下殺人?還是說,你瞞著我培養了一批死士,只為你所用的。”
他閃身從書案后踱步出來,三五步而已,停在距離楊潤哲不遠的地磚上:“你怕了?現在想退縮了?怕我舍棄你?”
老狐貍。
楊潤哲咬了咬牙:“不敢,我都聽閣老的。”
楊潤哲出城了,一人一馬,在夜幕降臨時出了朝華門,沿官道直奔清河郡方向。
沿途姜承德派去的殺手尾隨護送莊家進京的她的人馬,楊潤哲為了避免暴露一定晝夜不停地趕路。
趙盈聽說他出城的消息反而高興起來。
周衍還在陪她下棋,見狀一面落下一白子,一面問她:“徐二之前在他手上負傷,彼時校場對戰,點到即止,饒是如此都負傷回來,這回他是為殺人滅口去的,殿下真不讓徐將軍趕過去嗎?”
“你就放心吧,我當然是問過徐冽,確定無妨,才會做此安排,徐二他們四個人一起去,也是徐冽決定的,不會有事。”趙盈在對角處落下一子,轉頭擺手叫進門回話的人退下去。
周衍看她是成竹在胸的模樣,又聽是徐冽做此等安排,總算肯稍稍放寬心,但他還是想不明白,殿下究竟是怎么篤定姜承德會派楊潤哲出京的。
他心不在焉,一盤棋下簡直就是怎一個臭字了得。
趙盈在棋局上殺了他一個片甲不留,后來也覺得沒趣兒,手上黑子扔回棋盒去:“你有心事,我可不是我表姐,下棋三心二意,你這局棋是被你自己下死的。”
周衍似是才回過神,低頭看棋盤,臉
上慢慢浮上羞色。
他喉嚨動了下:“殿下怎么確定楊潤哲一定會出城的呢?他武舉出身,從軍之初就被點入南境軍中,現如今南境戰事雖了,他名義上卻還是南境軍的將領,只是隨主將回京獻捷。
無詔擅自離京,這罪名可大了去。
臣還是想不明白。
姜閣老只手遮天,要殺人滅口,一次不成,再多加派人手就是了,何必冒這樣的險派楊潤哲去?”
趙盈笑著收拾起棋子,周衍忙要替她收,她又虛攔一把,自顧自的將黑白分明,放回各自棋盒中:“姜承德以為徐冽根本不在安玉觀,而我此時用借口把他調出京,在姜承德看來,是讓他往清河郡去接人的。”
周衍錯愕不已:“可徐將軍不就在……您和徐將軍做計,真就瞞過了姜承德?”
“徐冽一身武藝出神入化,要避人耳目本就不是難事,從前他跟在皇叔身邊做了那么多年暗衛,天下無人知他行蹤,而他就在京城,要瞞過姜承德的耳目還不容易?”
趙盈高高挑眉,抬眼看去,見他滿臉不敢置信。
周衍不算外人,相比而言他已經足夠聰明本分,有些事趙盈也沒打算瞞著他:“姚玉明這幾天住在玉安觀里。”
看似毫無關聯的話,更毫不相干的人,周衍眉心一動,卻反而品出味兒來:“和姚九姑娘有關系?”
趙盈嗯著聲點頭:“徐冽有意避開人,姚玉明再替他打一打掩護,姜承德的人在玉安觀尋不到他,以為他離開京城,姜承德當然著急上火。
有徐冽在,他再派多少人去截殺莊家人都不太會得手。
非但如此,還極有可能為徐冽所擒。
一旦失手被擒,他的處境只會更加被動。
現而今他手上最好用的,只有楊潤哲。
當然,這個前提是我之前猜測的全都對了——”
一箭雙雕。
楊潤哲的確是姜承德的人。
昔年名震江湖的玉面貔貅,因緣際會下投了姜承德麾下,多年來為他所用。
殿下之前一直懷疑,種種跡象也表明大抵真是如此,但要說楊潤哲和姜承德之間最直接的聯系,又確實沒證據。
這下全有了。
周衍心下不得不佩服,只是不知道姚家那位又是何時同殿下達成共識。
他一向知道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見趙盈把棋盤上的黑白子各自收拾的差不多,才掖著手站起身,躬身禮過:“殿下運籌帷幄,是
臣多思多慮了。”
趙盈說沒事:“不過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茂深心思淺,嘴上更沒個把門的,在司隸院里辦辦差事還行,外面的這些事就少說給他聽。”
周衍微怔,又說知道。
他正要退出去,趙盈叫住了人:“聽表哥說你女兒后天生辰,我給她準備了一份禮物,一會兒你帶回家去吧,明后兩天我替你在朝里告假,也不用到司隸院來當差。
跟了我這么久,大事小情不斷,當我給你放個假,好好陪陪家里人。”
周衍心下動容,忙又推辭:“殿下賞識器重,為殿下肝腦涂地也是臣……”
“好了,這些客套話就免了吧,讓你在家休息你就休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顯得咱們太緊張了,這件事聽我的,你去吧。”
是夜,月光皎潔,玉安觀后山菜地果園因山崩被壞的差不多后,觀里有花了一筆銀子修繕出一座小涼亭,菜地果園暫且擱置下來。
小涼亭旁還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寫的是什么看不懂,大抵是道法自然一類神棍似的話語。
姚玉明打著團扇,扇柄觸手生涼。
她身后站著的男人是護衛模樣,臉上一道刀疤,眼睛卻生的極漂亮。
婉轉多情的一雙眼,像個女孩子。
這張臉配上這雙眼,夜色下透著詭異,叫人看著還挺害怕的。
伺候的丫頭都退在涼亭外,甚至站的有些遠。
姚玉明回頭看了那男人一眼,匆匆收回目光:“徐小郎君貌比潘宋,永嘉多狠心啊,這么糟蹋你這張臉。”
那雙眼波瀾不興,絲毫不為她調侃的話語而有情緒起伏。
是了,那正是喬裝打扮易容過的徐冽。
他面無表情,聲音清冷,開口說話的時候表情才有些扭曲,可能是因為臉上糊了什么東西,說話有點費勁兒,嘴角扯動起來,帶著臉上的刀疤也動起來:“是姚姑娘的易容術出神入化,若要說糟蹋這張臉,應該是姚姑娘那雙玉手。”
姚玉明咯咯笑起來:“你還真有意思,那不然我糟蹋了你的絕世美貌,我賠你點什么?”
她說著就起了身,人竟往徐冽身側靠過去,壓低聲,更似耳語:“把我賠給你,徐將軍要嗎?”
徐冽騰地就往后退開,那架勢完全避之如洪水猛獸:“姚姑娘自重。”
姚玉明嗤道:“我平生最厭惡自重二字,不過怎么辦呢,你生的太好看,我竟舍不得同你生氣。”
夜色下被易容后的臉是看不出太多不同神色的,就是泛著白而已。
然則隱在那面皮之下真正的皮肉生成的臉上,早已經五光十色。
徐冽長這么大,第一次被個姑娘家調戲——沒錯,就是調戲!
他十幾歲名揚京城那會兒,出趟門也能遇上不少小娘子獻殷勤,但投懷送抱沒人敢,就算是言語間調戲一二,也無人做過。
他咬著牙,一抹陰寒爬上眼底。
姚玉明見狀撇著嘴退開:“開玩笑而已,生什么氣?你是永嘉的人,我還不敢動你呢。”
她賭氣,把手上團扇遞過去:“但至少現在你是我的護衛,打扇會嗎?”
徐冽眼角抽了兩下。
殿下到底什么時候和姚玉明關系好到可以把這種事托付給她去辦的?
就算沒有姚玉明,他也能在玉安觀中掩去自己的行蹤,讓姜承德的人找不到他。
他僵著身子立在原地,并沒有接下團扇的意思。
姚玉明掀了眼皮剜他:“這么高冷的嗎?但你從前不是也替永嘉駕車?她是天家公主,我也是皇親,這也不配?”
徐冽合了合眼,強壓下心頭怒火:“姚姑娘若沒有別的事,我也先退出去了,你自己賞月吧。”
“徐冽。”姚玉明聲微揚,噙著笑叫住人。
徐冽剛轉過身,背對著她,沒回頭。
姚玉明踱步,轉至他臉前去,入眼先是那道刀疤,嘖了聲:“你一點也不好奇永嘉為什么讓我來替你打掩護嗎?”
他沒接話,眉眼也沒動,甚至眼底的情緒都未曾一變。
可是人是站住了,離去的沖動顯然褪去不少。
笑意爬上姚玉明秀美的臉:“我跟永嘉說過,要養面首三千,最愛天下美色,你覺得你是個美人不?”
殺意聚攏,周身戾氣乍起,真是變臉比翻書都要快。
原來男人變臉的速度也可以驚人。
姚玉明咂舌退開兩步:“你周身寒意逼人,還挺嚇人的,你該不會想趁著月黑風高,在這荒山野嶺把我給殺了吧?也不是不成,但臨死之前總要給我個機會親近一番,好歹是個美人兒,死也無憾啊。”
這女人狗嘴吐不出象牙。
徐冽瞇起眼來,欺身上前去,長臂一抬,往前一遞,手掌攏在姚玉明白且長的脖子上,只是沒使勁兒:“我動動手,姚姑娘的命就沒有了。”
她臉上卻看不出一絲害怕:“那可以先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