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牽機解藥
姜氏入殿中時,昭寧帝是半靠在身后的軟枕,坐起了身來的。
胡泰他們候在偏殿里,馮皇后也早退了出去。
姜氏有些惶恐。
孫符帶著人到華仁宮去傳召那會兒,態度和搜宮那日全然不同,但姜氏卻并沒有覺得這是什么好事兒。
她有罪無罪,其實只在昭寧帝的一念之間。
馮皇后和趙承衍所謂的鐵證如山,實際上……實際上也不是不能偽造出來,就看昭寧帝是信她還是信馮皇后,或者說是不是愿意把太子位給阿澄……
懷著這樣忐忑的心情進了殿中,姜氏難得乖巧,掖著手站在床邊,因見昭寧帝臉色發白,實在虛弱,她越發大氣不敢喘一下。
昭寧帝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姜氏。
或許鬼門關走一遭,所思所想真的和從前不同。
又或者早在幾個月前夢見宋氏起,他心底的柔軟就比以往多出更多。
姜氏一向都是張楊明艷的,性情也最灑脫,她是被家里寵慣壞了的嫡女,總是更嬌縱一些。
昔年入王府時,馮氏雖也有小女兒的嬌縱,卻不敵她。
孔氏最嫻淑,劉氏最內斂,馮氏是正頭王妃,人前大多時候要端著,唯有姜氏,與眾人不同。
其實她們每個人最初的模樣,最美好的記憶,昭寧帝都不曾忘記過。
畢竟陪在他身邊二十多年的時間,他雖然無心之人,也不是全然不記好。
昭寧帝想抬手叫她坐著說話,使了半天勁兒,胳膊也沒能抬起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手臂,還是有些難受。
今天這個結果還是他自找的呢。
倒不如,給他個痛快。
“你坐下說話吧,這樣站著干什么?”
昭寧帝沙啞的聲音入了姜氏的耳朵里,她眼眶一下子就紅了:“皇上龍體安康,妾就放心了,只是也沒見著胡泰,妾也不好問上一問您如今究竟怎么樣。
從前見您總是英偉的,現在瞧著臉色這樣差,說起話來都有氣無力,妾看著真是難受極了。”
她也未必就全都是做戲給他看。
他后宮里有這么多的女人,有幾個是真心,又有幾分是真心,他還是清楚的。
唯一看錯的,只有孫氏。
昭寧帝搖頭說沒事,又催促了一聲,姜氏才往圓墩兒上坐過去。
她也不說話,眼尾紅紅的看昭寧帝,無不可憐。
昭寧帝幾不可聞嘆了口氣:“你的事,皇后都跟我說了。”
姜氏心中一沉:“皇上,妾沒有……”
“胡泰說往后也就這樣了,能保住這條命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反倒覺得,不如就這樣去了干凈。”昭寧帝根本就沒有打算聽她說完,冷聲打斷姜氏的話,眼皮一掀,側目望去,“從來也沒問過你,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愿意殉葬,隨我而去嗎?”
殉……殉葬?
姜氏眼神里分明閃過慌亂。
她從來也沒想過要給昭寧帝殉葬!
她又憑什么要給他殉葬呢?
自從嫁入王府,就有孔氏和劉氏與她并尊,等到他登基做了皇帝,貴嬪的位置不肯給她,連貴人的位置也不肯給,夫人這個位置一坐就是這么多年。
后來他得了宋氏,寶貝成那個樣子,接連晉封,更是壓過后宮眾人。
昭寧帝從來都是不愛她的,她有兒子,有出色爭氣的兒子,母家更是權勢熏天,等到昭寧帝駕崩,她還指望著做皇太后呢,怎么可能去給他殉葬!
他的陵寢中,宋氏早早占據了一席之地,恨不得擠走馮皇后的位置,他就守著他的心肝寶貝在地底下過日子不好嗎?何必還要拽上不相干的人。
姜氏咬了咬牙:“您應該不是從前沒想過,而是現在突然想起來的才對。”
他才不想叫任何人給他殉葬呢。
宋氏過身,他瘋了一樣非要追封皇后,追封不成,一應喪儀全都逾制去辦,宋氏本就是貴嬪,再逾制,便就是比照皇后定制而來。
她生前昭寧帝不能跟她兩個人長相廝守,死后八成不希望任何人打擾。
要不是礙于祖宗禮法,他真敢把馮皇后的位置從帝陵陵寢中給挪出去的。
叫她殉葬?
不是她想不想,是昭寧帝壓根兒都覺得她不配。
姜氏喉嚨發緊,面色也跟著沉了下來:“皇上,妾是冤枉的!”
她捏緊了手心:“妾不知皇后是怎么同您說,可真的不是妾,妾沒做過這樣的事!”
“我知道。”昭寧帝輕柔的語氣似是在安撫,然而細聽來卻又不是。
姜氏越發拿不準他心意,當下無措起來。
昭寧帝搖了搖頭:“你還是不愿意殉葬的。”
她當然不愿意了!
“既然是這樣——”
昭寧帝尾音拖長的那一瞬間,姜氏猛然覺得自己或許犯了一個無可挽回的錯!
“皇上——”
她尖銳的聲音幾乎緊接著昭寧帝落下的話音而起,然則昭寧帝再沒有理會她半個字,朝著門外方向叫孫符。
孫符貓著腰匆匆進門,姜氏臉色已經煞白。
昭寧帝的目光始終沒于她面容之上再多做停留:“華仁宮姜氏意圖謀殺朕,賜死,你去辦,秘不發喪,傳姜承德和瑞王入宮覲見,讓徐照率領禁軍包圍姜府,上下一干人等暫押府中,聽候發落。”
“皇上,您不能!”姜氏騰地站起身來,甚至忘記要跪下回話才是她求情該做的事。
她就那樣直挺挺的站著,后知后覺:“您是看姜家不順眼,看我父親不順眼,早就想要處之而后快,今天這一切,不過是皇后送到您面前一個天大的把柄——您知道不是我做的,可您要我的命,要姜氏全族性命!
二郎,二郎他是您親生骨肉啊!
您不能這樣對我,不能這樣對二郎——姜氏,我父親,我父親從來沒有對不起您的地方!”
她給昭寧帝生下一個出色健康的皇子,也曾經懷過一個女孩兒。
那時候他滿心歡喜,只是那個孩子沒能落生。
她記得阿澄漸次長成,是個健健康康的孩子那會兒,他是很高興的,畢竟趙清小心翼翼的養了那么多年,他是天子啊,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膝下得一個健康的兒子。
他御極之初,父親為他操持奔波,穩定朝堂,連后來屈居沈殿臣之下,只是做了個內閣次輔也毫無怨言的。
她知道……
“我知道,皇上我都知道!父親素日里張揚,朝臣覺得他囂張跋扈,二郎也……二郎處處出色,覺得兄弟之中只有他最能干,最能為您分憂,是我沒有教好他,也沒有約束好母家,可不是的……我們不是更不敢害您的!”
昭寧帝始終面無表情。
姜氏終于想起來要跪在他床邊說話。
她伸手去攀扯,試圖握緊昭寧帝的手,但是觸手是一片冰涼。
他身體底子似乎是真的虛厲害了,這種時節,竟然連指尖都是冰涼的。
姜氏心頭大驚。
如果天子命不久矣……
他要是真的沒活頭的,這個時候憑此事而借題發揮,要賜死她,除掉姜氏,打壓二郎,那只能是……
“趙澈他殘廢了!”姜氏驟然尖叫著喊出聲來,“您的心,要有多偏,為了那樣一個廢人,竟然這樣對我,對姜氏一族,對您的親生骨肉!”
昭寧帝冷冰冰去看她:“你和你父親,還有趙澄,就沒有謀求算計過朕的皇位嗎?姜氏,一刻也沒有過嗎?”
可是那又怎么樣!
姜氏登時心如死灰:“趙盈沒有嗎?還是趙澈沒有?先是劉氏,再是孔氏,一步步走到今天,您要給趙澈鋪路何不直說呢?何必要捧殺我們母子!
二郎他自幼聰明,出色能干,哪一點比不上趙澈?
是了,無非是他有個好母妃,我不是你的心頭肉罷了!
可是我也是滿懷憧憬嫁給你的,我也曾經真真切切愛慕著你,一顆心滿滿當當的全是你!
我做錯了什么?二郎又做錯了什么?
你不想叫他當太子,不想讓他做皇帝,早早娶妻封王,趕去封地,斷了他的念想,斷了我的念想,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們?!”
她不明白。
她一點也不明白!
“去吧。”昭寧帝淡漠的視線從姜氏臉上挪開,“孫符,永嘉進宮了嗎?”
他又想起趙盈。
這種時候,他心里所想,還是只有趙盈!
姜氏撐在地磚上不肯挪動。
孫符聞言越發低下頭:“李寂出宮去傳公主了,過會兒公主就會進宮。”
昭寧帝說好,再斜掃過姜氏一眼:“你現在肯定也很后悔。
秀毓名門,系出高閣,當年若不是先帝一紙詔書,賜你進王府,你尋一門當戶對人家,做個正頭娘子,這一輩子過的不知多快活恣意,也不必攪和到這后宮紛爭,朝堂奪嫡之中來。
你的性子,本就與這內廷不合適。
既然要走了,朕最后賜你一份兒恩典吧。”
他還能給她什么恩典!
姜氏唇畔噙著冷笑:“大逆不道,毒殺天子,是為造反,廢為庶人,不入妃陵,皇上該不會是想說,還我一個自由身,來世投胎再不要入宮門侯府,清清白白的做個人,坦坦蕩蕩活一生吧?”
昭寧帝倏爾笑了:“去吧,去的體面些。”
趙盈進宮的時候,姜氏已經服毒死在了華仁宮中。
她不肯就死,明知已經回天乏力,卻還是想要見趙澄和姜承德最后一面。
孫符有昭寧帝的賜死口諭,支使左右,強行掰開姜氏的嘴,把毒藥給她灌下去的。
人一去,棺槨成斂,就停放在華仁宮偏殿,確實是秘不發喪,六宮中都無人知曉,更不要說外面的人。
不過趙澄和姜承德比趙盈來的要更快一些。
畢竟宮內消息被阻斷了,輟朝這么些天,連沈殿臣都無數次吃了閉門羹,一點消息也探聽不到,突然說天子傳召,他二人自然動作快得很。
趙盈駐足在殿外,背著手在身后,孫符從殿中退出來,貓著腰迎過去:“皇上這會兒正在見瑞王殿下和姜大人,恐怕還得一會兒,叫奴才跟公主說一聲,您先去看一看惠王殿下再過來也成。”
讓她去看趙澈?
把她傳召進宮,卻又打發她去看趙澈?
趙盈瞇了瞇眼,朝著殿中方向深望一眼。
不過也好。
從昭寧帝出事后,她有一件一直想做,但一直沒來得及做的事。
擇日不如撞日,她看今天就很好!
孫符眼看著趙盈臉上表情變冷,沒由來皺了下眉頭,想要問些什么,趙盈已經轉身往偏殿方向去了。
孫貴人在偏殿,胡泰也在。
他遠遠看著,到底沒再跟上去。
趙盈進門的時候孫氏不在,后來聽胡泰說她是累極了,吩咐了人盯著,自己回了昭仁宮去休息,便搖了搖頭。
底下的御醫們忙著煎藥,也沒人敢往趙盈身邊湊。
她往西次間踱步過去,胡泰極有眼力的快步跟了上去。
“公主,皇上的病……”
趙盈盤腿坐著,擺斷他的話,因曉得外面的御醫不會也不敢跟過來,便就沒有刻意壓下聲音:“胡泰,牽機有解藥嗎?”
“什……什么?”
他剛才聽見了什么?
公主殿下進了門,直截了當問的就是……這種天下至毒,是否有解藥嗎?
胡泰頭皮一裂,喉嚨發緊。
他嘴角剛動了第一下,趙盈已經沉聲又吩咐:“不該你問的不要多問,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夠了。”
“有……有的。”胡泰還是吞了口口水,硬著頭皮,沒敢多問,順著趙盈心意回了話,“牽機本就不會立時要人性命,痛苦折磨,生不如死。
它本就有解藥,只是往往用牽機毒之人也不會備著解藥去解毒……
解藥服下,立時可解牽機癥狀。”
“很好。”
看來趙澈的手段還是差了一點。
他當年就應該更狠一些。
給她喂下牽機之后再灌解藥,就這樣慢慢的折磨她,什么時候折磨的夠了,煩了,再給她一個痛快。
那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能叫人在一次次的大起大落,希望與失落中,把尊嚴與意志全部磨滅,連人性都支離破碎,除了要人命,還能誅人心。
“牽機毒和解藥,三天之內你替我準備好,送到司隸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