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舞弊案
姚玉明這個二品女官的差使做的穩當且清閑,甚至都不需要每天到太極殿去聽政的。
姜子期的事情慢慢發酵,已經是十多天之后的事情。
沈殿臣稱病多日,終于在太極殿露了面,彼時沈明仁已經判了秋后問斬,把人轉入了刑部大牢里去。
他往來朝堂之上,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對他指指點點。
內閣首輔雖然還是他,可也不過短短半月時間而已,宋昭陽在內閣中簡直是如魚得水,這位次輔大人簡直有蓋過沈殿臣這位首輔的架勢。
等到姜家庶子沒死的消息在京城里散播開,沈殿臣每日惶惶難以自安。
他后來幾次遞了帖子要到司隸院去拜見趙盈,趙盈都回絕了。
這種僵持的情況又持續了有三五日,姜子期的事兒越發傳的沸沸揚揚,姚府外頭天天都有百姓圍觀,姚玉明也不堪其擾。
她幾次想叫趙盈幫著說句話,哪怕就一句話,趙盈也都沒答應。
一直到月底的時候,西南舞弊案爆發,老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才從死而復生的姜家庶子身上轉移開。
太極殿上肅穆一片,趙盈神色不虞,群臣惶恐。
這位大公主攝政以來鐵血手腕,說一不二,簡直比昭寧帝當年有過之無不及的。
誰知道這個舞弊案后,她又會揪出朝中多少的蛀蟲來。
人人都怕牽扯到自己,才越發證明他們每個人身上都不干凈。
“朝廷科舉,算上開恩科在內,挑選人才,選賢舉能,如今倒好了,這兩年朝廷沒開過恩科,前年的科舉早都塵埃落定,現在卻從西南云貴一代走出十幾個原告,這訴狀都遞到京城京兆府來了!”
趙盈聲線始終是清冷的:“殿試做不得假,可底下的鄉試和禮部主持的會試呢?各地州府舉送入國子監的那些監生們,有多少是花了銀子買進去的,又有多少是靠著關系擠掉了成績優秀者躋身其中,等待著朝廷封官的?”
她倏爾又沉了聲:“國子監生,原本就給了那些家族蔭庇者和捐資入學者機會,只是要入國子監時一一寫明,現如今倒好了!”
她拍案,發出的悶響叫人聽著都替她手疼。
禮部尚書是由于辛程遞補出缺的,科舉會試歷來又禮部主持,他少不得要上前說話:“回殿下,前年科舉,禮部主持的會試,彼時是……是姜承德在任,這里頭的好些事兒,只怕要著落在他的身上。
可是現在他人死燈滅,這就算要追究責任,臣實在惶恐,還請殿下明鑒。”
他自然是毫無關系的,只是少不了禮部仍舊當差的那些舊人,于此事上恐怕是一個也跑不了。
還有各地州府之中。
趙盈依稀記得,昔年西南舞弊案最初就是從云貴地區爆發。
兩地足足有上百名學子,或是童試就落榜進不得學院的,或是在學院后續的考試中拿不到應得名詞,被人擠下去的,選拔貢生入國子監沒他們的事兒就算了,可是連正經八百考試成為科舉生員,好下場參加鄉試都不成,這就委實是不能忍。
讀書人有讀書人的風骨,又都是些寒窗苦讀多年的年輕人,本來也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起初大家也不是一條心,各人告各人的,但當地學政打壓,連云貴兩地的提督知府都秉承著官官相護的做派,一力打壓這些學子。
投狀無門,足足拖上了兩年多的時間,眼看著朝廷科舉在即,其實本來有機會再等上一年,偏偏宋太后薨了,科舉又要推后一年。
是因為這個,他們百十來人才聚在了一處,從云貴之地逃了出來,一路直奔京城,把狀紙投到了京兆府去。
這案子當初是昭寧帝在的時候就辦了的。
京兆府起先還打算遮掩,畢竟那會兒姜承德還在,京兆府尹沒敢直接把奏本呈送御前,反而是送到了內閣中去。
沈殿臣沒見著奏本時,姜承德先把奏疏給淹了下去。
持續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學子們得不到回應,把刑部門前鳴冤鼓敲響,此案才終于上達天聽。
如今是姜承德倒了,趙盈她又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她上位以來司隸院的權勢愈是熏天,監察各府衙門,好似他們這些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趙盈一雙眼。
故而京兆府尹才不敢有所欺瞞,唯恐來日連累到他自己,還沒有人替他收拾爛攤子。
這才在接到學子狀紙的第二日,于早朝上便急急忙忙上了折,奏明此案。
“此案自然與你不相干。”趙盈擺手叫他退到一旁去,再冷聲又問京兆府尹,“這些學子,大多出自云南、順寧、貴陽、銅仁四府和普安州與畢節衛?”
京兆府尹彎著腰,越發往殿中方向挪去兩步,沉聲回是:“云南府學子三十七人,順寧十八,貴陽與銅仁均是十二人,普安州十七人,畢節衛只三人。
另外還有三名學子,戶籍所在不同,但據他們所說,參加童試都是在貴陽府。
臣沒敢直接歸于貴陽府中,細問下來,他們之所以沒有在自己戶籍地參加童試,是因為……是因為……”
“是因為那些地方本就爛到了骨子里,他們想出人頭地,仗著一身本事,想到貴陽府去試上一試。”
趙盈冷笑著把他的話接過來:“卻不曾想天下烏鴉一般黑,走出去,結果還是一個樣,說不得都不如在自己家里頭參加童試!
這三人戶籍何在?”
“一在大理府,一在麗江府,還有一個是在安順州。”
一樁舞弊案,牽涉云貴六府兩州一衛,簡直是觸目驚心!
當地學政,并知州知府,甚至是云南總督與貴州總督,這豈不又是驚天動地的一件大案。
牽扯到京城里,不必細查就可知必有姜承德手筆,其余的人呢?
趙盈掃量過殿下站著的這些人。
在她的記憶里,西南舞弊案后,除去云貴兩地的大小官員被斬首罷免者高達一百七十余人外,京中官吏,同罪者十三,罷官去抄者二十,降級的更數不勝數。
姜承德昔年勢大,他自己獨善其身不說,還能力保下孫其。
沈殿臣其實也牽涉其中,只是昭寧帝連姜承德這個禮部尚書都輕輕揭過,沒有重責,對于沈殿臣,就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揭了過去。
今日自京兆府尹遞上奏本,到趙盈變臉質問,沈殿臣由始至終,一言不發。
“沈閣老。”
沈殿臣肩頭幾不可見的抖了一下,才提步出來:“殿下。”
“依閣老之見,此案當如何?”
這本就不該是趙盈主動問他的。
他身為內閣首輔,出了這么大的案子,他該一早開口,拿個主意出來才對。
縮在一旁一言不發,趙盈心下不免冷笑。
確實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此案臣暫且沒什么想法,殿下若要問臣,臣得回去好好想想,畢竟涉案州府實在有點多,朝廷即便真的要查,派欽差前往云貴兩地,難道要派上十來個欽差嗎?這不大現實的。”
沈殿臣深吸口氣,抬眼望上去,同趙盈四目相對:“只怕打草驚蛇,各州府不能同時行動,便會銷毀證據,到時候……”
“銷毀證據?”辛程眉心一挑,側目看沈殿臣,“閣老這話,我倒聽不懂了。
從云貴走出百十來個告狀的學子,這陣仗夠不夠大?
如果這陣仗都不算大,我覺得閣老心中,恐怕對此案也沒怎么重視。
可要說足夠大,難道云貴官員便無所察覺嗎?”
他相當適時的收了聲。
聲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間,京兆府尹便極有眼色把他的話接了過去:“啟稟殿下,據告狀學子所說,他們一路自云貴出來,直奔京城,途中確實遇到重重阻礙,甚至死了兩個人。
后來因為人數過多,太過招搖,太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蹤,于是便化整為零,約定好日期與地點匯合,點閱過人數之后,再分頭進京。
如此在路上停停走走,休養月余,他們實則是從去年九月的時候就自云貴出發,到如今再抵京告狀。”
辛程甚至能夠聽到身后有倒吸涼氣的聲音。
出云貴,奔京城而來,路途遙遙,且云貴山高,可尋常入京,至多兩個月時間也足夠了。
他們這一行人竟然走上大半年時間。
還牽扯出了人命案子。
寒窗苦讀的學子,若是昔年有平等的機會參加科考,說不得將來都是朝廷棟梁之才,就這樣白白斷送了性命,豈不可惜嗎?
那些人,食君之祿,從來不思為君分憂。
在他們的眼里,只有財與權,何曾有天下,何曾有君父。
他們也是爹生娘養的,對著這些血氣方剛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痛下殺手時卻毫不手軟,簡直可惡!
趙盈臉色越發難看:“沈閣老,而今還要同孤說什么打草驚蛇這樣的話嗎?”
“這……”沈殿臣面露為難之色,“可一時之間若要派十幾個欽差往赴云貴之地……臣以為,此仍乃為難之事。”
為難的不是朝中無人,而是那些人說不定還跟這案子有莫大關聯。
他們本身就是涉案者,是幕后推手,如何能做這個欽差,替天子巡幸云貴,查察案情。
可要是把宋懷雍他們全都派往云貴,京城之中暫且就沒有了可用之人,留下的都是那些反對趙盈的老頑固,還有的便是些臟心爛肺的東西。
沈殿臣是在點她。
他還是不服氣的。
經過沈明仁的事,經過司隸院中一番警告,這位首輔大人還是想在皇權威勢面前試上一試。
且要瞧一瞧她這個年輕的掌權者,會不會屈服,會不會左右為難,進退不得,終有與他妥協的那一日。
這是以下犯上,實為大不敬。
趙盈倏爾笑了。
朝臣一時都看傻了眼。
傻了不成?
這么要緊的事,連一向精明能干有主意的沈殿臣都束手無策了,她怎么還笑得出來呢?
趙承衍一直緘默不語,見她臉上笑意,才皺著眉頭叫永嘉:“你笑什么?”
趙盈輕輕搖頭,笑意漸次淺淡下去,再也沒有多看沈殿臣一眼,轉而去叫宋昭陽:“云貴兩地,涉案州府雖多,可云貴有總督,總督有監察之責,出了這么大的案子,云南總督和貴州總督難辭其咎。
舅舅不妨擬個章程出來,選定往云南與貴州兩地的欽差,一應只和總督說話。
一到地方,先收兵權,由欽差提調一切軍政要務,令云南總督與貴州總督將功贖罪,他們為了活命,大抵也不敢再有包庇之處。
具體章程,舅舅同吏部眾卿擬去吧,光是云南與順寧兩府學子就高達五十人,不妨把重點放在云南。
還有一人,舅舅可安排在欽差之行中。”
宋昭陽突然就想到了她帶回京城后再沒人前露過面的玉堂琴,她該不會是……
他這里才想到玉堂琴,趙盈已經噙著笑開了口:“堂琴先生舉世之才,名滿天下而歸隱,天下學子大多心服于他。
云貴鬧出此等丑聞,朝廷的顏面也叫云貴官員給丟盡了。
天下學子還信不信朝廷,信不信朝廷科舉,這都是不好說的事兒。
即便派了欽差去查察此案,也只恐怕云貴學子滿信不信。
有堂琴先生同行同往,也不必給他加授官銜,他昔年犯下的事,先帝仁善不予追究,可終究他是不適合再立于朝堂之上。
只以客卿尊他,叫他與欽差同行,坐鎮云南,無非是擺在那兒,給天下學子看的。”
“殿下——”
“沈閣老不必說了。”
沈殿臣的臉色立時黑透了。
趙盈擺明了是要架空他。
先前昭寧帝雖然也對他多有疏遠,但是針對的雖然是他一人,卻也沒這樣明著來。
那會兒是內閣都丟了話語權的。
趙盈倒真是做得出來!
宋昭陽是內閣次輔,她大手一揮,把此案交宋昭陽全權處置,置他這個內閣首輔于何地?
她心中分明已然有了計較,卻還要當殿問他。
算準了……
趙盈是算準了他手上也不干凈,故意為之,還是說,無論他說什么,她都會用這套說辭駁了他,轉而把權柄移于宋昭陽之手。
沈殿臣喉嚨一滾,心再沒那么煎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