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攤牌
“你想要什么?”
這個話問得好啊。
她想要什么呢?
也真不愧是沈殿臣。
二十四年前的老底兒叫人給揭干凈了,還能端著首輔的氣派,倒好像他真的有這個資格跟她談條件一樣。
“閣老也上了年紀,你最中意的兒子判了秋后問斬,傷心郁結,無心朝事,孤都能體諒的。”
趙盈整個人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掃量沈殿臣一眼:“可你到底是內閣首輔。朝廷里這么多事兒,你撂開手什么也不管,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吧?
閣老在朝為官幾十年,別到頭來一身清白保不住,弄得大家都好沒意思,你說是不是?”
懂了。
趙盈想讓他辭官去朝。
什么姜子期,什么玉堂琴,她從來也沒真正放在心上。
不管是二十四年前,還是二十四年后。
他當年對玉堂琴做過什么,如今又對姚玉明做過什么,趙盈根本都是無所謂的。
要緊的,只有他沈殿臣一人。
沈殿臣倏爾笑了:“殿下有通天的本事,又何必使這下作手段,逼著老臣主動辭官?”
趙盈也不惱:“閣老也可以繼續賴在太極殿上,孤想讓你走,自然有辦法,只是孤的辦法,大抵你臉上就沒這么好看了。”
她說著便已經站起身來:“其實從沈明仁黨附逆王再到云貴舞弊案,看在你幾十年為官的份兒上,孤已經給你留足了面子。
可惜閣老始終都是個不惜福的人,你既不要體面,就當孤今日不曾來過吧。”
一路出了沈家,再登車時候,杜知邑才平聲問她:“殿下真想讓沈殿臣去朝?”
“不然我做這許多事情,圖好玩的?”
他下意識蹙攏眉心:“是因為他從前帶頭反對殿下,說殿下牝雞司晨?”
趙盈笑而不語,再沒有給他想要的答案。
隨便他如何揣測吧。
杜知邑見她不吭聲,就知道這問題不該問,趙盈也是為著這話是他問的才不計較而已。
于是便你先轉了話鋒:“他會辭官去朝嗎?”
“他會。”趙盈語氣堅定起來,“他太精明了。”
現在給了他機會讓他體面的離開朝堂,沈殿臣不會真的不珍惜。
“可是之后呢?”
“什么之后?”
杜知邑喉嚨滾了一下。
有些事情他確實很好奇,但也知道不該追問。
他不知道趙盈對沈殿臣的敵意究竟從何而來。
他本來也以為只是因為政見不和,因為沈殿臣之前的阻撓。
但是趙盈那一瞬間的猶豫遲疑之后,杜知邑才恍然大悟。
趙盈是打從心眼里厭惡惱恨沈殿臣的。
按照她往常行事看來,她又怎么可能放沈殿臣平平安安的離開京城。
果不其然,趙盈那句話問完,自己先笑了:“之后的事,不是要交給你去辦的嗎?徐冽要往云南不在京城,這種差事也只能你來辦了。”
她確實是想半路下手,做成劫殺,神不知鬼不覺就要了沈殿臣這位前首輔的命。
杜知邑面色微沉:“他畢竟做了十年內閣首輔,本該衣錦還鄉,可死在歸鄉途中,少不得……”
“少不得朝廷要過問,要追查,你想的未免也太多。
這世上從來人走茶涼。
他就是做了五十年內閣首輔,去了朝,也什么都不是了。”
趙盈翻了個白眼去看他:“沈明仁判了秋后問斬,沈殿臣辭官去朝,沈家從此一落千丈。
明眼人都看得出我不喜歡沈家父子,天子也不多待見這位首輔大人,誰會自找麻煩?”
杜知邑盯著她多看了兩眼,到底什么都沒有再說。
第二天早朝上沈殿臣就呈了道折子。
他是當殿請辭的,從場面上來說,趙盈少不了挽留一番,當然是沒有許他辭官。
欽差一行要出發往云貴,本來該是沈殿臣這個內閣首輔領著文武百官于宣華門外相送。
但是他要辭官,要撂挑子不干了,殿上呈過折子就以身體不適為由退了出去。
趙盈很會做場面活兒,吩咐人去傳胡泰往沈府給他請脈,可另一邊也絲毫不耽擱,叫宋昭陽率百官送欽差至宣華門外去。
這哪里是不許沈殿臣辭官,分明是早有以宋昭陽而代之的心。
所有人心知肚明,可所有人都不敢宣之于口。
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家父子這是把趙盈給得罪狠了。
那趙盈是什么人?
天底下最心狠手辣的姑娘。
他們是真沒見過比趙盈還要狠辣的女人了。
現如今朝廷里她說了算,他們這些人連昭寧帝的面兒都見不著,代行天子旨意,不全是趙盈嗎?
得罪了她,誰也不能在太極殿立足,沈殿臣也不例外。
故而這個事情,誰又會替沈殿臣去強出頭呢?
大約僵持了有三五日光景吧。
內閣擬了旨意,趙盈批復過后,還是準了沈殿臣辭官去朝,許他衣錦還鄉。
他自己離開老家這些年,說有感情談不上,只是他說如今京城是他的傷心地,留在京中,總是想起沈明仁,五味雜陳,倒不如率家眷回徐州老家去安置。
這固然都是借口。
沈明仁小時候就在徐州老家養大的,回了徐州去,豈不是更睹物思人嗎?
他就是要避趙盈鋒芒,不敢再繼續留在京城礙眼。
反正不管怎么說,沈殿臣這事兒一出,朝廷里算是徹底清靜下來。
起先還持有觀望態度的那些人,誰也不敢再心存幻想,想著哪一日憑他們便能把趙盈拉下來。
連沈殿臣都不是趙盈對手,怕了趙盈的厲害,何況是他們呢?
日子平平淡淡的過了有半個多月,從徐州方向送回的消息。
沈殿臣辭官后,趙盈還是給了他最后的體面,仍舊以一品虛銜恩養,準他返鄉養老。
不過礙于他不是實權官兒,所以有關于他的一切消息,也不能再以急遞送至京城。
這么算下來,是早在他離開京城不到十日,人就已經死在了官道上。
說是山匪劫道,隨行的金銀珠寶也的確被搶了去,還有底下的幾個小丫頭也一并被擄走,沈殿臣的小女兒也在這場禍端中失蹤了。
要說震驚朝野吧真談不上,就是趙盈大手一揮,責令刑部和兵部追查那伙山匪。
可刑部是宋子安管著的,且還有給虞家平反的案子沒了結。
兵部更不用說——兵部尚書從前依附姜承德,自趙盈監國以來他無不心驚膽戰,成日懸著個心,遇上這樣的事,更是唯宋子安馬首是瞻,哪里有自己半分主見。
十年首輔,橫死官道,最后竟也不過草草了之。
“你還是太心急了點。”
昭寧帝手上的橘子也不是趙盈剝的。
孫符剝好了橘子就退到了外殿去。
他靠在軟枕上,細細打量趙盈。
她臉上的妝容愈發精致了。
十五歲的女孩兒,眉眼間卻哪里還看得出少女的青澀與稚嫩。
他兀自搖頭:“之前不是說云貴舞弊案跟沈殿臣脫不了干系嗎?既然是這樣,何必還搞這樣的小動作。”
趙盈今天進宮,原本不是專程告訴昭寧帝有關沈殿臣的這些事。
只不過既然來了,總得做個鋪墊,就大概同他說了一番。
“朝中出了太多的事,現在正是需要穩定人心,穩定朝局的時候,我不想再節外生枝。”趙盈斜眼去看了昭寧帝一眼,“有法子處理干凈,就不必那樣大動干戈。
云貴舞弊案受牽連的官員不在少數,從京城到地方。
再把一個內閣首輔扯進來,往日與沈殿臣走動頗多,關心親厚的那些人,越發惶惶難以自安。
我想還是這樣平平靜靜的讓他去朝,讓他死在山匪手中,是最好的結果。”
只是太不光明磊落。
不過昭寧帝也沒什么資格說旁人行事不磊落。
當權者,其實齷齪事才真是沒少干。
趙盈跟他比起來都已經算好的了,至少沒有上位過程中那么多的爾虞我詐。
盡管她也有,可確實是少多了。
故而他嘆了口氣:“既然做了,那也就這樣吧,你考慮的也不無道理,看起來你成長卻是足夠快,自己是個聰明的,身邊的人也沒少提點你。
要說先前不放心,如今見你行事,還真像是那么回事兒,朕也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永嘉啊,這天下無非是——”
“有件事,一直沒顧得上告訴您。”
趙盈不愛聽他的“諄諄教誨”,他實在是不配。
所以當昭寧帝拖長了尾音,語重心長的要教導提點她的時候,趙盈冷冰冰開口打斷了他。
昭寧帝聞言也愣怔一瞬:“還有什么事?”
“我監國的第二天,便令刑部與大理寺徹查二十年前虞氏一族附逆之罪,是以您的名義,責令刑部與大理寺為虞氏平反。”
趙盈語氣是淡淡的,面上也是一派云淡風輕。
可昭寧帝當場就變了臉色。
他身上早就有了力氣足夠支撐,此刻他撐著那股勁兒要掙扎著起身,一抬手,是朝著趙盈坐著的方向攀過去的。
趙盈騰地站起身來,往后退了兩步,反倒居高臨下望著床榻之上的昭寧帝:“您覺得不妥?”
“你——你——”昭寧帝咬著后槽牙,“虞氏是逆臣!永嘉,你胡鬧也總要有個度!”
“虞氏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戰功赫赫,為趙氏征戰殺伐,為大齊固守山河,保百姓平安,給了大齊百姓一片凈土。我實在是不懂,二十年前,虞指揮使究竟是怎么被扣上了附逆罪名的。”
趙盈語氣森然,到此時此刻,她似乎再沒打算收斂起那些隱忍克制多時的情緒:“還有件事,是皇后娘娘告訴我的,您想聽一聽嗎?”
“住口!趙盈,給朕閉嘴!”
“你其實什么都知道,自己自己禽獸不如,所以怕我說!”
趙盈冷笑著:“皇后娘娘告訴我,我的生母宋氏,像極了因附逆罪被五馬分尸,滿門抄斬的虞指揮使的夫人,至于我——我母親入宮,懷胎不足七個月就生下了我,是有這么回事吧?”
她壓了壓聲音,終于再欺身上前去。
昭寧帝的力氣霎時間是被抽干了一般,又想掙扎,偏生又無力。
趙盈的右手抖了兩下,再一抬起,落在昭寧帝脖頸處,而后慢慢收緊:“我姓虞,不姓趙。你身為人君,卻強占臣妻,為了你的一己私欲,置忠臣良將于死地,給虞氏的世代清名扣上極冤屈的一頂帽子。
我的母親,從來就不愛你,所以才會郁郁而終。
你是殺人兇手!
我與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別以為我不知道。
自我母親過世后,你對我存了什么樣的心思。
趙承奕,你真叫人惡心!”
昭寧帝的右手緩緩抬起,卻到底是綿軟無力的,只能攀在趙盈的手腕上。
他呼吸急促,因為趙盈漸次收攏的那只手幾乎剝奪了他所有的聲音,一開口,顯得那樣支離破碎:“我和你母親,是青梅竹馬,你不要聽信小人讒言,放開朕……永嘉,放手。”
他突然就有了求生的意志。
先前投毒時,分明已經不想活了。
演戲嘛,昭寧帝論第二,就沒有人敢應第一了。
他之所以突然有了求生的欲望,是因為想弄死她。
趙盈笑著撤回手:“我放了手,放開了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樣呢?
皇上,清寧殿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如今就連孫符也走不出清寧殿半步。
你想活下去,突然不想死了,是因為不再甘心把大齊江山交到我這個虞氏女手中吧?
我知道自己的出身,大齊江山就再也不會姓趙。
等你死后,趙氏列祖列宗也不會放過你。
不過你別怕,等你死后,我原就會將你挫骨揚灰,叫你永世不得超生——你真以為我會把你的棺槨好好奉入帝陵之中,讓你入土為安嗎?
趙承奕,你欠了我父親母親多少,欠了虞氏多少,二十年后的今天,你也該還清楚了!”
她眼底布滿陰鷙:“對了,你可能還不知道。嚴崇之是我殺的,因為他擋了我的路,實在有些礙眼。
趙清沒有勾結福建,那是我拿住了姜承德和趙澄的賬本,迫使姜承德誣告的他,他死前的那杯毒酒,也是我讓人送給他的,他之所以會答應跟王氏和離,至死都是孑然一身,也是我騙他說王氏有了身孕,他不該叫他兒子做罪臣之后,一輩子抬不起頭。
至于趙澄,倒沒什么說的。
不過趙澈——我先前跟胡泰要了牽機毒和解藥,每日一碗牽機毒,再喂下解藥,生不如死,嘖,真叫人心疼啊。”
“趙盈,你——蛇蝎毒婦,你——!”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了!